山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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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故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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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和艾莎等了不到二十分钟,登上一条私人的游艇,那是一条两层的游艇,白色,船名很浪漫,叫做fantasy, 船长是一个精神绝矍的老人,带着船长帽,指挥人们均匀地站在船舷的两侧,保持游艇的平衡。他让受伤的艾莎进入他的船舱躺下,可艾莎谢绝了,她和建平站在一起,默默注视着国贸的方向。 

国贸双子座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只留下了两个冒着残烟的黑洞,仿佛是两个巨大的伤口,无法愈合。建平注视着,国贸双子座是他人生的灯塔,是他的美国梦的标志, 他的拼搏,他的骄傲,他的沮丧,他的希望无不和国贸紧紧相连。如今,国贸就这么轻易地被从地球上抹去了,建平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剜去了一块。。。

Fantasy 号游艇把建平和艾莎其他逃难者送到哈德逊河西岸泽西市的Exchange Place , 那儿已经聚集了前来救援的急救车和志愿者,建平帮助急救人员把艾莎扶上折叠担架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you are in good hands now”.  艾莎想哭,忍住了,扭过头。 急救人员把艾莎推进救护车,响着鸣笛,呼啸而去。

送走艾莎,建平从志愿者接过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嘴巴里尽是灰尘。他按照警察的指点,到达NJ Transit临时搭建的疏散车站,登上了去往纽瓦克的公共汽车。上了车,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太太小青打电话,他从兜里掏出诺基亚折叠手机,手机显示太太打过好几个电话。他打到太太工作的办公室,没有人接,估计公司让员工回家了。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小青在家:“都急死我了,打了整个上午,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建平没有回答,太太永远都是这样咄咄逼人,埋怨,指责。建平此刻不愿意解释, 问道:“燕燕回来了吗?”燕燕是他们的女儿,六年级。小青回答:“学校都关闭了,燕燕在家。你没事儿吧?  “  建平回答:”我没事儿,正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再说.”

新泽西州政府在911那天封锁了北部靠近纽约的地区,关闭了通往纽约的turnpike, 80号, 78号和280号公高速公路, 都造成严重交通堵塞,建平乘坐的公共汽车开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纽瓦克市,其实只有十英里而已。建平走到停车场,坐在驾驶座上,一种悲哀突然涌了上来,控制不住,他把头埋在驾驶盘上,轻声抽泣起来。这本来是一个晴朗日子,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大家匆忙上班,丈夫计划着下班后带着孩子去看电影,妻子琢磨着晚餐吃什么,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微不足道的计划, 可这场灾难突然让一切嘎然而止,毫无征兆,突如其来,成千上万的生命在瞬间灰飞烟灭。 建平不知道国贸里的人跑出来多少,国贸大楼的人要在短短的几十分钟里通过狭窄漫长的紧急楼梯逃难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些无辜的甚至连个和亲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生命竟然如此脆弱,那么的渺小,在灾难面前软弱无力。

等自己情绪平静下来,建平发动汽车往家方向开去,车里的收音机的所有波段都停止了正常节目,改为报道这次袭击事件,除了国贸以外,还有两架客机被恐怖分子绑架,一架撞上了华盛顿的五角大楼,另一家在宾州坠毁,和可能是机上的乘客知道了国贸空袭之后,试图从劫机者手里夺回飞机控制权,劫机者看到既定撞机计划无法完成,故意坠机和乘客同归于尽。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协同恐怖袭击,参与者初步肯定为中东恐怖分子。

建平到家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妻子小青和女儿燕燕在焦急的等待,看见建平,小青叨唠:“脏死了,赶快把衣服脱下来。 上午我的心一直悬着嗓子眼儿,办公室电话打不通,打手机没有人接,在电视上看见国贸塌了,我的心凉了一半,你们办公室就在旁边,电视说死亡人数可能上万,当时我就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急死我了。。。”

建平疲惫的说:“我坐轮渡逃出来的,当时混乱,没有想起打电话,我先去洗个澡。” 建平说完进来卧室里的卫生间, 洗完澡,来到客厅,看见桌上的饭菜,没有口味,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国贸不复存在,旁边的楼还在燃烧,电视机字幕显示国贸死难人数大约有五千人左右,其中包括赶到救援的消防人员三百多人。建平把上午逃生的经过大致告诉给小青,说到艾莎的时候,小青的脸色变得难看:“就是那个刚刚离婚的艾莎?”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刻薄,她一贯如此,对于他生活里任何其他异性,小青都抱有天然的敌意,甚至他的母亲。老人来美国探望他们,三个月的签证,只呆了两周就回国了,小青容不下她。母亲走时笑笑,对他说:“只要你幸福,我就高兴了。” 建平听了心里很难过。

听完建平得讲述,小青流露出明显的醋意:“你这是英雄救美呀!” 建平回答:“她是我的同事,生死关头,我怎么能不管?”,小青嗓音提高了八度:“你应该管,当时街上还有许多人都受了伤,国贸底下一定埋了许多人,你怎么不去管?”建平没有再吭声,他知道,这已经不是对话,而是对抗,遭遇如此重大灾难之际,她依然是如此小肚鸡肠,小家子气,他感到厌倦,可他不愿意吵架,他了解她的秉性,先是大发雷霆,然后是哭哭啼啼,不吃不喝,一直到他赔礼道歉为止。今天,他没有吵架的精力,也没有哄她的心情。建平转身回到了自己书房,关上门,打开电脑,给老板拉斯基发了个邮件,替自己和艾莎报了个平安。然后靠着椅子上,木然地注视着窗外。

第二天,建平接到老板的邮件,全公司的员工除了艾莎的脚受伤之外,别人都安然无恙,整个国贸街区都被封锁,无法上班,老板让员工在家里远程处理一些必须的业务邮件,上班时间等候进一步的通知。此后的几天里。他的心情恶劣,不愿意说话,晚上一个人坐在后院里发愣,女儿燕燕过来坐在他的身边陪他,可孩子还小,无法和孩子进行深入的交流。夜里作梦被埋在国贸下面,拼命往外爬,醒来之后额头上是冷汗.

建平在家呆了一周之后,纽约的情形逐渐稳定下来,可以回公司上班了,国贸底层的地铁站完全倒塌,Path轨车改道从纽瓦克镇到霍博顿镇,然后到曼哈顿中城33街,建平在23街下车,换乘A号车到church街下车,步行到公司,通勤时间比以前长了很久。

第一天上班,大家见面问候,拥抱,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老板拉斯基把全体员工召集到会议室, 告诉大家,公司特别拨出一笔款项,供员工心理咨询之用,大家可以不受限制到network之外的心理诊所就诊。建平工作的Metro基金是一家小型投资基金,十几个员工而已,主要为州政府部门退休基金作投资服务,建平是分析师,在印裔经理辛格手下工作。老板拉斯基是犹太人,公司是他创立的,老板在工作上对于员工的要求严厉,可平时和员工关系融洽,薪酬福利业明显好于同类公司,每年还会把全公司员工邀请到家里餐聚,让员工在近乎绞肉机的华尔街金融业里感到了一点人文的关怀。

会议上老板把建平援救艾莎的事情告诉大家,看到大家投来尊敬的目光,建平感到一丝腼腆,他猜想是艾莎告诉老板的。建平问艾莎的情况如何,老板说:“艾莎不止是脚扎破,而且脚腕骨折,需要时间康复,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甚至会不会回来上班现在都不知道。”

灾难过去,工作也渐渐地回到正轨,建平依然每天上班,加班,下班,报表,数字,模型设计,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建平上下班路过霍博顿镇的时候,就会想起艾莎,他有时想去看看她,可贸然去探望难免唐突,不妥。

转眼到了感恩节,今年纽约感恩节的节日气氛较往年差了许多,公司也是如此,晚餐取消了,老板只是在感恩节假日的前一天在附近的一家普通的餐馆订了午餐,中午,建平和同事们到餐馆,进门后赫然看见艾莎也来了。站在餐桌旁,身旁放着一个拐杖,明显,她的脚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同事们看见艾莎,自然是惊喜,逐个上去拥抱艾莎,建平看着艾莎. 她的微笑依然迷人,嗓音和以前一样甜美,她似乎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建平。轮到建平了,他礼貌地拥抱了一下艾莎,说道:“glad to see you again”。 艾莎微笑着和建平轻轻拥抱了一下说:“me too”,  建平看见了艾莎眼角的泪花。

建平努力保持矜持,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回来上班?你不在,办公室暗淡了许多。”  艾莎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恢复了镇静:“不回来了,我辞职了”。看到大家一脸愕然,老板拉斯基解释道:“艾莎找了了一份新的工作,UBS 投资者服务,就在她家附近,维浩肯镇,通勤方便多了。” 建平猜想艾沙辞职不是为了通勤,而是为了别的原因。经历过911那天的生死大逃亡,他每天上班都有一种回到地狱的感觉,很压抑,艾沙也许是为了逃避这种感觉。

整个午餐,建平没有和艾莎说话的机会,午餐结束时,大家挨个和艾莎道别,说些祝福的话,轮到建平时,艾莎说:“你现在通勤都要经过霍博顿?” 建平心里微微颤了一下,点点头。 

那天午餐会之后,建平心里无法平静,艾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动, 艾莎是公司的花朵,即使是严厉的老板,看见艾莎,也变得和颜悦色。每逢感恩节,圣诞,新年,她都会弄来一些装饰把办公室打扮的温馨,赏心悦目。可这次看见艾莎,建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感,像是他的亲人,他想知道她在河边分手后她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要辞职,他很想和她聊聊。

感恩节后的星期五是美国的购物日,黑色星期五。小青带着艳艳清晨就出门到mall里抢购去了。他知道不到商店打烊,她们不会回来。他给艾莎发了一个简单的邮件,想去看看她,不知她在不在家。五分钟后,艾莎回邮,邮件里只有她的住址和一句话: #204 Washingtong Ave, Hoboken. buzz the door when you are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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