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家代代是‘过继’的命!”莎朗慈爱地拍拍小陈的脸,结束她漫长的回忆。
我问:“你父母肯定早已去世,你想不想家,要不要见哥哥?”莎朗重重地点头。“你的两个哥哥愿意和你见面吗?”“不知道。丹尼斯生前常常对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愿不愿是他们的事,争取是我的义务。”“那好。”我没征求莎朗的许可,用手机拨刚才挂断的电话号码。那头有人马上接起话筒。“哈罗,我是两小时前给您打电话的中国导游,叫查理。戈登先生,您认识莎朗吗?她也姓戈登——”那头“啊”了一声,随后是漫长的沉默。莎朗迫不及待地贴近我的手机,看我没作声,更急,抢过手机听,“怎么没声音?”莎朗的眉头紧皱,眼神黯淡。“哦,是我的妹妹啊!”那头响起了呜咽声。随后他大声叫:“雷蒙,雷蒙,快来!”这么说来,先接听的是大哥麦克。“莎朗就在我旁边,我们的大巴正在93号公路,往利文斯顿方向开。”“哎呀哎呀,妹妹啊!”听出来,两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听清楚了,93号东行,在利文斯顿的第一个出口,有一个雪佛兰加油站,我们45分钟以后到达,你们能赶到吗?”我把和哥哥们商谈的结果一一向莎朗交代。莎朗坐不住了,身体老在扭动。“哦,53年,53年!”她一个劲地嘟囔。我灵机一动,问:“莎朗,你是中国媳妇,知道中国人成亲,有‘回娘家’的风俗吗?”
莎朗耸耸肩,说:“知道一点,可是,和我有关系吗?”
“广东人把这礼节叫‘三朝回门’,成亲以后第三天,带上三牲和糍糕,回娘家去。当年,这个仪式没法举行,今天要补上!”
“怎么补呀?一点准备都没有!”莎朗紧张地叹气,把小陈惊醒了。
“看我的。”我站立,拿起麦克风,以简练而煽情的语言,把莎朗和中国人丹尼斯的姻缘回顾一遍,其间大伙至少鼓掌十次。莎朗在众人的强烈请求下,一次次起立,向大家挥手,掌声如潮,她鞠躬再三。后座一位老太太,难以按捺满心的感动,从过道缓缓走向莎朗,两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相握,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顶呱呱的中国媳妇!”我要求大家静静,有一个要紧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莎朗即将回娘家,平生第一次。没手信行不行?当然不行,中国人最讲面子。怎么办?“我们凑!”全车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莎朗扶着座位的后背,看大家打开行李箱,打开手袋,往外掏东西,难以相信,一个劲地说:“我的天,我的天!”小陈怕她快乐过头,身体出现不适,连忙把瓶装水递过去。我把车上备用的塑料袋分发给大家。5分钟以后,我的身边堆上九个满登登的袋子。五袋是没有开封的食物:牛肉干,陈皮梅,花生糖,万里望花生,威化饼干,杏仁饼。两袋是加州最出名的水果——名叫“太阳之吻”的橘子和纳波谷葡萄,还有苹果和水蜜桃(这个团不包吃饭,每天三顿都要自己解决,大家行前备足了食物)。
还有一个袋子,盛的居然是三对折叠式红灯笼,一副喜联,一沓利是封。太巧了!我把这个袋子打开,让大家都看到:“请问是谁送的?莫非未卜先知?”大伙哗然,都扭头寻找。
一位中年女士一边大笑一边站起来,掠掠头发,说:“无巧不成书嘛!我和老公,三个孩子,是从亚利桑那州过来的。参加这个团之前逛旧金山唐人街,想到下个月孩子的表哥要结婚,孩子出主意,要送纯中国风的礼物。我就买下这些。刚才想,事分缓急,我先满足莎朗的需要。孩子们都赞成。”说完,她请三个孩子站到莎朗面前,说祝贺的话。顿时,巴士响起热烈的掌声,笑声。
加油站出现在视野中。我对莎朗说:“快到了。”莎朗扑向车窗,小陈搀住她的胳膊。她呜呜地哭。巴士拐进加油站,还没停定,三个人已站到路中央,向前方挥手。两个老头,以及一个陪同的年轻男子。两个老人很不耐烦,老在走动,张望。车门缓缓打开。两个龙钟老人疾步走近,在车前大声叫唤:“莎朗,莎朗,你在哪里?”巴士里面一片寂静。莎朗迟迟不迈步。太激动,太紧张了。我连忙拿起麦克风:“团友们,莎朗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到来了!给她加油!”“莎朗,见哥哥!莎朗,见哥哥!”大家有节奏地呼喊,拍掌。莎朗终于挪动,一步步走下。众人提礼物袋相随。
莎朗的银发,被家乡的风吹着。小陈挽着她的右胳膊,我站在她的左侧。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背后响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领唱的更来劲:“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在大家“往前走莫回呀头”的歌声中,莎朗和两个哥哥紧紧拥抱。欢呼声涌起。三人稍稍分开,互相端详,老人们的脸上,淋漓泪水在太阳下闪亮。“马克,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了,不是做梦?”“知道吗?红脖子爸爸临终老念叨你啊!妈妈说晚了晚了!”“真的?”“不信问雷蒙——”三人重新拥抱,嚎啕大哭,震天动地。
全车人把他们围在中央。我按了按各人的肩膀,告诉马克和雷蒙,莎朗第一次回娘家,她照中国规矩办,带来礼物。说完,几位团友把塑料袋送上去。马克和雷蒙把袋子逐个打开,说:“好啊好啊!”在停车场耽搁得太久了,加油站的人嫌我们阻挡前来加油的车,出面干涉。我请大家回到车上去,连印度裔司机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经两个哥哥强烈要求,莎朗和小陈留下。一来,兄妹三人要去扫父母的墓,莎朗将遵照丹尼斯的遗愿,代他给从来没见过面的岳父母献一束康乃馨。二来,莎朗要圆一个梦——重温童年时光。她的两个哥哥,太太都已去世,孩子远走高飞。两年前,兄弟俩为了互相照应,搬进父母留下的屋子。这次,兄妹三人回到一起长大的地方。大巴开出加油站,走了老远,莎朗兄妹三人还在招手。我和莎朗说好,七天后,在相同的时间,一辆也属于“通达”旅行社的大巴将经过这里。我会向带队的导游交代好,让他和莎朗联系,并负责把她和小陈带回旧金山。一个星期过去,我问了接走莎朗和小陈的同事。同事纳闷地告诉我:“莎朗和小陈带了50袋礼物上车,给全车人每人一份。我问她干嘛这样客气。她不解释,只微笑着说,是中国人就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