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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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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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之二十八:朋友,后会有期

九零年八月初,昔日研究生时代的好友聂小范突然到来,说是在读博士,要去德国进修,是拟定的培养计划的一部分,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呆几个晚上。小范当年是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理科状元,考进Z大学后一直呆在那里,没有挪窝。

文静秀气瘦高的聂小范,按照现在的标准,是个学霸小帅哥。他说话轻声细语,性格温和善良,有点害羞,和敢作敢当,皮肤黝黑的小崔相比,几乎是刚好处于两个极端。就是这两个性格差异极大的人,在昔日读研的三年时间,成为最好的朋友。无忧无虑的两个年轻人,一起跑遍了大学所在城市的好多景点和高山。曾经有一次,两个人从陡峭的山坡爬到山顶时才发现,自己被困在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里面。而且,那些灌木丛已经被村民砍掉,只是留下根部,就像密密麻麻的地雷,很难找到可以迈步之地。后来,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走出山林,找到回归的小路。

小崔说:你当不速之客,还挺有运气。再过一个星期,你只能到美国见我。

我早就算好了。小范得意的说。

你算好了?撞大运而已。不过,你的运气历来不错。公派依然存在?他接着问。

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因为那事而推迟,原本去年就该走。对方一直在催。小范说。

小范就读的是电子工程,纯粹的工程技术专业。政治事件之后,首先放松的就是对工程技术类的限制,对社会科学界的限制和打压,随后还持续了好多年。

此时他意识到,来北京,来人民大学或许是个大错。他被忽悠了,是过度相信国家大环境的结果。这里不讲本事只念亲情,痴迷于近亲繁殖,而且还极为左倾。如果当初选择留校,结果会是什么?哎,世界之大,已经难以安置一个宁静的书桌。五四时人们这么说,现在依然是。

中国东方国际航空公司飞往美国的机票,是何赵靓主动请缨,托她的朋友买的。她说对方是自己最可靠的朋友,只要四千块,非常便宜。他没有打听机票的价格,就选择相信了她。

后来到了美国,有人笑他傻:机票三千六就够,凭护照随便买。四百块差价,相当于当讲师三个多月的薪水收入。他只能笑笑,带着苦涩。

拿到机票,一切都办妥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回。走出国门的道路是如此的崎岖艰辛,更加重了他对已经获得的这种机会的珍惜。临走前那半年,他在学院充其量只是一个虚拟的存在,做不了什么,学院也不想让他做什么。当时的重点是维稳和反击资产阶级自由化,所有来自西方的思想都是自由化的部分。保持安静,就是他对学院最好的贡献。

何赵靓说她想去机场送他。他说,千万别,我已经有家人还有女朋友,很不方便。

 

临走前的前一天,几个在北京读书工作的老朋友和昔日的同学,在人民大学相聚,为小崔送行。正在中科院一家研究所读研的中学同学廖蒙挚,已经从信息工程专业硕士毕业。正在申请留学的大学时代的朋友龚心悦,是北京医科大学的在读博士,他将以公派方式去美国留学,具体的单位,导师让他自己联系,到时候学校出钱出机票就是。他的待遇类似于聂小范的。

还有在中信集团工作的刘宗浩,是大学时的同学,后来在北航读管理研究生,硕士毕业后加盟了这家背景深厚的国家级“私营”公司。

四个人相聚,四辆自行车,小崔的最破旧,小刘的最新。

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畅谈未来的发展可能性,廖蒙挚和龚心悦觉得出国是最佳的选择,而早就不做出国打算的刘宗浩,觉得在国内呆着最舒服。刘宗浩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已经在东南亚多个国家跑了好多趟,觉得国外也就是那么回事,远没有想像的那么美好。

在这几个人中,看得出来,经济条件上,昔日最差的刘宗浩,今天最好。

你老兄应该是几辈子穷怕了,今天终于咸鱼翻身。小龚对刘宗浩说。

谁不是被穷怕了。没有钱,你什么都干不成。就说你老崔,如果没有钱买机票,你能够去美国吗?一万块钱,万元户,你知道是个什么概念,教授的薪水是多少,一年有三千块吗?一个大牌教授三四年的薪水,你知道是个什么概念?就相当于在美国一栋不错别墅的价码。在那里,很漂亮的别墅价格就是普通人三四年的薪水。比较之下,你才知道咱们有多穷。所以,要想日子过好就得有钱,就得赚钱。老崔这么能赚钱,还出哪门子的国,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烦恼?而且你们有木有听说过,自费留学,在美国,日子会过的有多辛苦?明天开始,你将从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跌落到尘埃泥土之中,成为蚂蚁和蚯蚓。就这么轻易的放弃辛辛苦苦获得的这一切,值吗,真的值得吗?已经喝高的刘宗浩,开始语无伦次。

老兄呀,人各有志,你不要在此吓唬人。咱们能吃苦,不怕吃苦。普通美国佬能活下来咱们照样能,而且一定会活的更好。十年,二十年后你再看,差别就会显示出来。小崔也喝的有点多,在他心里,这些国内的拥有,他早就放下了。他就是这样,看准的事就做并且尽可能做到最好,不想为犹犹豫豫浪费时间和心情。

 

九零年八月八日,他告别了送行的亲友,走进机场停机坪入口,登上北京飞往纽约的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带着迷茫。停在简陋机场空旷的停机坪上的飞机,孤单的等待着这些即将离开祖国怀抱的年轻学子,原本应该是国家的未来之星。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个逃亡者,机场跑道更像是个临时搭成的简易逃生道。此情此景,有点像当年蒋介石逃亡大陆时那一幕的重演,自己像个小随从、跟班。

走进机舱门的那一刹那,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简易的候机厅,心里说着:几年后我会带着最前沿的经济学理论,回归故里,争取成为中国境内第一个中国人,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真的是白痴:自欺欺人。中国哪需要前沿和西方,马克思足够,东方化足矣。

临走前他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送给一位在读博士的朋友,昔日读研究生时在Z大学同系教书的柳老师,后来考来人民大学读博士。老柳说给他二十块,他说算了吧,留作纪念。他们为经济学同行,年长五岁的老柳,曾经是七七级的大龄本科生,很快将获得经济学博士,导师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政治经济学家,《资本论》研究的权威,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岁的老人,思维转动慢悠悠,居然还能培养出优质的博士,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未来,顶着名师高徒的帽子,狐假虎威,这位老兄的日子会过的风风火火。

小崔和老柳两人没有专业上的共同语言,话说不上三句一定针锋相对,鸡与鸭讲,不欢而散。小崔觉得他在邯郸学步讲半吊子的哲学,缺乏逻辑,在故纸堆里浪费时间。老柳则觉得,他们这号年轻人幼稚,只会玩数学游戏,不懂作为中国文化精髓的中庸之道,不懂中国特色的逻辑和哲学,只会盲目的学习西方的糟粕。

小崔只能笑笑,说:祝你未来飞黄腾达。而且你一定能够飞黄腾达。

小崔说的是真心话,也是自己所想:中国,只需要像老柳这样的“人才”。

终于可以松口气,飞机起飞不久,他就呼呼的睡着,进入梦乡,感觉自己像一只艰难爬出家乡后山坳那座古老深井的土青蛙,突然拥有双翅,开始在天空飞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飞向伊甸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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