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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梁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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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梁 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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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陪老妈回乡,被四新接去住了几天他的乡情商务宾馆。晚上,接风宴后,大家都坐在宾馆门前的空地上聊天。

    四新对老妈说:“三姨,告诉你件事,八梁庙又建起来了。”

    听到“八梁庙”三个字,老妈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

    “真的,我前一段从那里路过时看到的。要不,咱明天去那里看看?”

    “那好!”老妈高兴地说,“我从八岁就去了那里,住了四年呢。想起那四年……”

    我赶忙拦住老妈的话:“哎呀,你那八梁庙的故事,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四新附和道,“俺妈也是老跟我讲八梁庙的故事。”

    1939年农历正月初十(2月28日),日寇占领了单县城。日军进城后,先是成立了维持会,然后又要强行征招县城里的青年当伪军。这时的大舅、六舅正当年(五舅这时在七路抗日),倔强的姥娘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当汉奸,听到消息后,马上带着全家,离开了县城,到八梁庙去投奔自己的干亲圣翠法师。那里是国军七路游击队的地盘。

    八梁庙,是单县城西南18里处的一个尼姑庵。庙里的尼姑分东西两院,每个院又分为4家,每家有一个师父,每个师父只收一个徒弟,而徒弟只收一个徒孙。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姥娘的干亲叫圣翠,老妈他们都叫她干老,即干爹的意思;她的徒弟叫果祥,老妈他们都叫她果祥哥;果祥的徒弟叫长信。1967年,长信来看望姥娘时,我曾经见过她一面。那时的长信早已还俗十多年了,是一位37、8岁的中年妇女,长得清秀、端庄,干净、利落。她丈夫是一个40岁左右的英俊的中年人。姥娘让我叫她长信哥,我说,叫她哥?那她丈夫我该怎么叫?最后还是长信说,都多少年前的事啦,还是叫姐、姐夫吧。

    在庙上住了几天后,姥娘对圣翠说,我们这次来,不只来探亲,是要长住的,老住在庙上不方便,还是搬出去住吧。圣翠一再挽留,无奈姥娘去意已决,只好帮助她在隔壁的候庄租了一个小房子,一家人住了下来。虽然搬出来了,但房子太小、太拥挤,所以,老妈和二姨,还是时常要到庙上去和果祥、长信同住。

    住处有了,接下来就是生计问题。姥娘他们自己没有地,再说也都不会种庄稼,只好在村口摆了个小纸烟摊,靠卖纸烟糊口。

    卖纸烟首先要有进货渠道。偌大的农村,哪里有批发纸烟的?没办法,纸烟还是要从县城里进。

    日本人在县城实行了良民证制度。进出县城要凭良民证,没有良民证的就要抓起来。姥娘他们背井离乡,离开县城,就是因为不愿意当日本人的“良民”,哪里来的良民证?因此,进出县城的任务就落在了那时只有8、9岁的老妈身上。

    几乎是每天一大早,六舅和老妈兄妹俩就上路了。步行18里,来到城外。六舅在西门外的亲戚家等着,老妈自己从西门进城。8、9岁的小姑娘,长得又十分矮小,守城门的日本人和伪军是不会查她的良民证的。进城后,穿过大半个县城,来到位于县城东部衙门前街的烟厂批发门市部,隔着高高的柜台,递上钱,批出3条烟(大条,每条25盒),从北门出城,绕到西门外,把烟交给六舅。然后再从北门进城,再次拿到烟后,从西门出城。兄妹俩把烟用包袱包好,每人带着3条烟,就踏上了回八梁庙的那18里路。

    这条18里的路,老妈和六舅走了整整4年。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路两边都是高高的青纱帐。老妈和六舅刚走出县城两、三里,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挎着枪,大大咧咧地向他们走来。老妈马上与六舅拉开了距离。这几个人拦住六舅,盘问他,你是不是给七路送的烟?送了几次了?六舅只好陪着笑脸说,哪里是送给七路的,我这只是小本生意,混口饭吃。老妈装着不认识,不动声色地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结果,六舅身上的三条烟,全被那几个人抢走了,还挨了一巴掌。而老妈的三条烟,则完好无损地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老妈拿着烟刚刚走出了西门,天空中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兄妹俩赶忙将烟包好,每人背着3条烟,踏上了回八梁庙的路。雪越下越大,不多久,村庄、屋宇、树木、田野,就都笼罩在了茫茫的雪幕中。天色越来越暗,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渐渐地,就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沟壑了。老妈和六舅在风雪中艰难地行进,一不小心,老妈掉进了路旁的深沟。走在前面的六舅听到老妈的呼救,急忙返身,把她拉了出来。走到离八梁庙还有4、5里路的时候,老妈实在走不动了,六舅只好将她寄放在路旁的一个乡亲家,自己背着6条烟,先送回家,然后又与大舅一起,将老妈接了回来。到家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姥娘一见到老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

    这个故事,老妈给我讲了整整50年。我还记得,她第一次讲还是1964年。那时正在“忆苦思甜”,提倡讲家史。老妈是党员,就响应党号召,要给我们讲一讲她那旧社会的苦难家史。那是一个晚上,老妈把10岁的我和7岁三弟叫到一起,在煤油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给我俩讲这个故事。我俩听得涕泪横流,还真激发起了阶级感情,恨透了万恶的旧社会。现在,她老人家还是经常讲,但早已没有阶级斗争的意味了,而只是对幼年艰辛生活的回忆,只是缅怀老妈一家与八梁庙圣翠一家那深厚的感情。

    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日本人占据了县城,但它平时的影响也就只能达到县城周围两、三里的范围。城外,则基本上都是国军七路游击队的地盘。七路的主力,就驻扎在城西南八梁庙至曹县青固集一带。日军偶尔下乡“扫荡”,也往往被七路打得大败而归。但七路真要攻取县城,也没有那个能力。就这样形成了县城与农村对峙的局面。老妈她们的纸烟,也主要是卖给七路的官兵。

    说起来也奇怪,日本人占据县城的那几年,年年干旱。而干旱的结果,就是招来了蝗灾。姥娘曾开玩笑说,这都是皇(蝗)军和汉(旱)奸给闹的。1942年,旱灾和蝗灾就更严重了。许多农民颗粒无收,农村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伴随着天灾,战场形势也发生了变化,与七路同处一地的友军,孙良诚的“鲁西部队”投降了日寇。七路仍坚持抗日,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马上与“鲁西部队”脱离接触,把主力部队迅速转移到了县城西北的潘庄,结果被日军包围。1942年6月爆发的潘庄战役,七路的主力几乎全部被歼灭。残余的七路,连生存下去都极端困难,有些就与县城的伪军暗通款曲。县城里的情况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日军在县城的驻军,只有28个人,只管站岗、训练。县城里的行政事务,都由汉奸、伪军来管。这些汉奸、伪军,怕一旦变天被秋后算帐,也都私下主动与城外的抗日力量联系,为自己留条后路。

    农村经济的凋敝,七路的衰落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老妈家的纸烟生意做不下去了,他们在八梁庙的生存发生了困难。权衡再三,1943年1月,姥娘只好在抗战仍未胜利,日本人仍占据着县城的情况下,又将全家搬回了县城。老妈4年的“八梁庙岁月”结束了。

    虽然离开了八梁庙,但老妈一家与八梁庙圣翠一家的联系却并没有中断。两家还是经常往来,反而比抗战前显得更亲了。

    解放了,八梁庙的末日到了。

    这里要说一说八梁庙尼姑们的经济来源了。尼姑们的经济来源大体有三项:一是土地。八梁庙有许多庙产——土地。这些土地,有的是信众捐献的,有的是花钱买来的。八家尼姑,每家手中掌握的土地不一样,最多的一家有100多亩,圣翠家最少,一家4口(包括圣翠的师父仁兴)只有27亩。尼姑们自己不种地,把土地租出去,双方五五分成。在八梁庙周边,有“一里八庄”,即在一里地不到的范围内,竟然有八个村庄,这些村庄里住的都是庙上的佃户;二是化缘。每年的春秋两季及腊月,尼姑们都要走出庙门,找富裕人家去化缘。劝人家给庙里捐助些灯油钱。当然,能够化到多少钱,就要看尼姑们的公关能力了。但无论能力如何,总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的。因为,那时的人们普遍相信,做善事,来世会得到好报的;三是念经、做法事。念经,做法事,是尼姑们的本行。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遇上婚丧嫁娶、架梁盖屋等大事,总要找些僧尼来念念经,做做法事。能够揽到这样的活,除了几天的吃喝不用自己操心外,还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当然,这也要看尼姑们的社交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八梁庙的寺庙音乐在鲁西南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庙里的尼姑每个人都精通一种乐器。请八梁庙的尼姑来做法事,就等于同时请来了一支乐队,因此很受事主的欢迎。抗战初起,国军七路游击队的第一任司令刘耀庭的老母亲大出殡,就是八梁庙的尼姑给做的法事。当时才6岁的老妈,被果祥她们带了去,跟着吃了三天的宴席,老妈至今提起这件事还是津津乐道。即使是在抗战期间,果祥她们也多次带着老妈去外地的大户人家去做法事。

    解放了,土改了,贫下中农翻了身,过去的佃户成了土地的主人。八梁庙的庙产没有了,尼姑们的经济基础被抽去了大半;新社会,不讲迷信,“村里死了人,开个追悼会”,根本不用找僧尼念经,又截断了尼姑们的一条经济来源;经过土改,随着富裕人家的消失,尼姑们化缘也找不到对象了。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八梁庙就这样衰落了。

    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再说衰落的八梁庙也养不起那么多的尼姑。在政府的支持下,年轻的尼姑纷纷还俗,长信就是那时与附近庄上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结婚的。只剩下几个年老色衰的老尼姑,伴随着破落的八梁庙,等待着死亡。

    终于,八梁庙从地球上消失了。

    但是,八梁庙还留在老妈他们兄妹的记忆里。并且,经过他们茶余饭后的口口相传,我和四新这一辈,也都记住了八梁庙的故事。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四新陪着老妈去拜访重建的八梁庙。

    沿着乡间的大道驱车西行。一边走,我一边在手机地图上搜索着八梁庙的位置。按照以前六舅和老妈说的,八梁庙应该在候庄的西邻路北,有两座山门,三重庙院,三座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据说当年是单县西南乡最大的一座寺庙。当我在地图上看到前面就是候庄时,我说,快了,过了前面的那个庄就是。没想到四新却将车停了下来说,到了。我扭头往车窗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呀。四新说,在路南。我再往路南一看,确实,路南是一排稍高一些的平房。再一看,平房中间的庙门上确实刻着“八樑庙”三个大字。眼前的景象与我想象中的八梁庙差距实在太大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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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梁庙的大门紧锁着,这让大家都有些失望,难道这次来真的连庙门都进不去?正当我们站在庙门前踌躇不定时,一个路过的中年人看到我们,就问,是来看庙的吗?我说,是。他说,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叫人去。

    等待开门的时候,我和四新围着八梁庙转了一圈。八梁庙的北边是并排两座房子,从外面看,应该是三开间,比普通的平房要稍微大一些高一些。房子中间是庙门,这样算来,东西宽大约在30米左右;往南,院子大约有50米长。整个庙的面积,大约有两亩多,在现在农村所重建的庙宇中,不算小。

    不一会,那个中年人回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老先生。那位老先生一见到我们,就双手合十,表示欢迎,我们也赶忙回礼。老先生赶忙打开了庙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走进庙里,只见庙门两旁是两座大殿。由于庙里的地面比门外低了许多,这两座大殿比从外面看显得高大了一些,但也只能算是高大一些的平房,和六舅所说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无法比的。两座大殿里供奉着许多泥塑的神像。院子里还有一座东屋,里面供奉的是王母娘娘、泰山奶奶等一众女神。这座东屋更是平常,连前厦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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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和那位中年人,把我们让进了东屋,在泰山老奶奶的塑像前坐了下来。老妈对老先生说,我家与八梁庙有干亲,抗战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住过4年,这次听说八梁庙重修了,是专程过来拜访的。

    老先生姓宋,今年80岁了,比老妈整整小5岁。老妈当年来这里的时候,他还只是个3、4岁小孩;再说,八梁庙和周围的一里八庄,有好几百口人,不可能人人都认识,因此,宋老先生对老妈一家及在此居住几年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听说老妈曾经在这里住过这么长时间,不由得对老妈更加敬重;对老妈这么大年纪了还专程来访表示热烈欢迎。

    有了这层关系,宋老先生及那位中年人和我们聊的就更加投机了。

    我了解到:

    原来的八梁庙,在解放后的前30年里,经过合作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种种运动,早就被扒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年,乡亲们的生活渐渐地好了,大家就想把八梁庙重修起来。宋老先生和其他几个德高望重的乡亲,发动乡亲们捐款,终于在2007年建起了现在的这座八梁庙。由于募集的资金有限,只能建成现在这个模样,无法和原来的八梁庙相比,但总算让乡亲们有了一个烧香许愿的地方了。别看现在这里冷冷清清,到了农历二月十九、十一月初九八梁庙庙会的时候,这里可是人山人海。多半个单县,还有曹县、成武县的乡亲都来赶庙会。以后条件好了,八梁庙肯定还会修的更好。

    捐资重修八梁庙的乡亲们的名字,都被刻在功德碑上,立在了八梁庙院子的正中央。而宋老先生,就是会首之一。

    我突然有些好奇,就问,既然是重修,为什么不在原址上重修?那里坐北朝南的,修起来,不比现在这样在路南好得多?

    那位中年人答道,本来是想在原址上重修的。但现在土地都是承包的,当时,大家找那块地的承包人,动员他献出土地,重修八梁庙。但人家死活不同意,我只好把我自己的这块地拿出来,让大家建庙。

    我敬佩地说,你为大家的事,吃了亏了。中年人说,谈不上吃亏,乡亲们有这个心愿,我拿出这块地来满足大家的心愿,是做善事。再说,大家对我也是有补偿的。

    我问,现在呢?

    中年人说,现在,八梁庙建起来了,那么红火,那块地的承包人也动心了,多次找我们要把土地献出来。但房子盖好了,哪是那么容易搬的?以后再说吧。

    越聊越投机。眼看就快到中午了。我们中午还有安排,只好告别。老妈让我拿出200块钱,捐给庙上。老妈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宋老先生双手合十,表示感谢。然后,大家在院子里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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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老先生和那位中年人把我们送上车,说,明年二月十九是八梁庙庙会,欢迎你们再来。

    我们在车上向二位挥着手说:

    “我们一定来!”


    首发时间:2015-11-6 10:2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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