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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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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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

爬过许多的山,趟过许多的河,穿过许多的街市,走过许多的人家,真的,没听说,有叫九妹的。

是否某地方、某阶层,小小的、水水的、风情的、个性的,妹子的符号?

不知道。

呵呵。

哈哈。

她很爱笑。女性禀赋盈盈笑颜,便是阳光。

吃吃地笑,就是小声气、不露齿的、温柔的微笑。

我念小学时,该死的二部制。总有半天空闲,在外面游逛。我喜欢去江边、港湾、原英租界的海关大楼,西洋建筑的凝重与成就令人仰望;原法租界的街区,最是成荫的法梧桐林荫道,宽敞的人行道,低低的围墙,里面是二层楼普罗旺斯风格的大落地窗房屋。栀子花探满围墙头,顺着弧形的人行道、围墙开着栀子花,弧形划着一个优雅的舞步,滑向另一条马路。

我总邀约两三同学,一起游逛。学习成绩好、个儿高、班主席、中队旗手的我的号召力,不空泛的。除了探新奇,看自然,口袋里起码还有三五角毛票子,妈妈给的零钱,请同学吃3分洋厘一只的冰棒、喝5分一小杯酸酶汤,不是问题。我们都是下只角,就是原德租界华界贫民区那儿居住和读书的学生,喜欢往明朗的马路,西洋建筑,流畅的景观,温暖的人情...溜达。然后滚蛋,回家。

恰同学少年,欣赏养眼世界。

走着、走着,忽然,我的双眼被谁的双手蒙住了!我往右边转,摆不脱;往左扭,也不成;我急了,拿出上课喊起立的普通话大嗓门:

“张虎,

“陆德庆,

“钱安逸,

你们,放下呀!”

无人应音。

嗨!急啊。

忽然,蒙眼的手松开了,三个同学晃然呆在路边;一只胳膊从背后挽住我的脖子。

我懵了。

“哈哈,快叫我!”一个女的,轻轻地风铃般的嗓音在耳边琳琅;随即一庞明月似笑颜脸从左边对视着我。

我没姐姐,除了妈妈,从小到大没女的这麽背后挽住我笑问我,三年级男生了啊。

“怎麽,不认识我啦?

  不叫我。就不放你。”

她弯弯的笑眼、弯弯的细眉、瓜子脸形,哦,微笑的糯米牙。我想起来,妈妈说过,她们家,笑,不露齿。我看见她,笑颜里的珍珠牙了。

“你是,九妹?”

我涨红了脸,挣扎。

“呃!叫什麽?

不叫不放你噢!”

背后挽我脖子的胳脖没松,

她的笑颜又挪到了我右边,眼珠黑黑的,清澈。

我意识到我的错误,父母教的礼性。急忙改口:

“九妹孃孃”。

“这就对了”。

她松开我,转到我的前面,扶住我双肩,依然微笑:

“大声点!”

“九妹-孃孃!”前面两个音节弱化,后两个音节等于喊起立了。

她,终于笑眼,更弯弯了。

我第一次发现,九妹孃孃很白,两只小辫刚过肩,中学生吧。我们走的大街她家附近,当着这麽多同学难为情地喊孃孃,但,必须喊,孃孃。否则,怎麽都过不去。不是,爸爸的儿子;不是,船长的儿子。

“爸爸,回了吗?”她亲切地问。比我们小学老师语气亲切哪!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爸从小训诫我,回长辈和长官的询问,一要立正,二要吐词清楚。

九妹孃孃,笑笑,顺着弧形的围墙栀子花香,碎步走去了。

小时就心知,爸爸家的亲戚,遇见我,只问候爸爸,不问妈妈的。因为,爸爸家亲戚社会阶层高,上海人?上海人,将外地人一概视作,厢屋人。我,不以为然。何必。

回家,晚饭后,我告诉妈妈喊孃孃的路遇。妈妈一句九鼎“九妹漂亮!”

爸爸回家时,我又告诉他遇见孃孃。爸爸一句温情“九妹喜欢你沙。”

九妹,是爸爸的表妹。九妹的父亲,是我爸的舅舅。

爸爸的舅舅,抗战前任上海注册吴淞口-汉口引水公会理事长,住虹口狄斯威路常高路昆明里6号,三楼三底,分住镇江的大太太,苏州的二太太陈,汉口三太太郭。

抗战8年重庆,中国海军司令部驻江北山洞。这位理事长也暂住山洞旁的三洞桥,为海军训练班教授引水学、上海港水文潮汐课程。他的第三太太生了十个儿女,九妹排行九。我从不敢问谁,九妹是否出生于重庆?因为,山城重庆靓妹美眉多多,窈窕淑女,娇小婉约。九妹型的。

妈妈一次问爸爸,你三舅娘生的十个男女,个个有模有样呢?爸答,英雄配美人,生美眉吧,九妹。

“瘪三。”妈妈不知骂谁。

理事长不知何因留大陆,谋生屐痕处处,无处不咬人,无处不关口。去了台湾的学生子,海军将军,公司董事长,人家的造化。

爸爸一次骂我,人,长得好、长得高,有什麽用,能当饭吃吗?要造化。人才,什麽是人才?航海驾驶毕业生,模样、身高、视力、辨色、平衡、体能、游泳等,均有要求,不一定能出道哇。

九妹-孃孃,大陆中产者家庭生活出身吧,名牌小学、名牌中学毕业。文革,被抄家几次,被剪头发批斗几次,可怜,她还是个中学生啊!

那次,爸叫我去舅太家看看被抄家的动静。

我看到,舅太家前门后院被红卫兵把持、一塌糊涂,砸、烧、抢、污辱人格。四年级的我愈进门喊九妹孃孃。红卫兵一把按住我的头,恶狠狠,“这是你亲戚吗?”

头发被剪成尼姑不姑、草民不草的女子-九妹,依然弯弯的眉眼,走近我,推开我:

“你,你姐姐借给我的书,我,明天还给她。明天。代话请回吧。”

临危不乱,从容大气,指挥官之千金,智商情商。

我,被放走了。

她,留给我一个凄惨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下。我理解那是善意的慈祥。

所以,我后来喜欢欣赏西洋画中的美人画,尤其是法国印象画派雷诺阿笔下的,平民美女、少女、儿童。

九妹,后来被下放到西北非常荒凉的地方,被命运嫁了一个工人,酒鬼、赌徒,且病痨缠身的。

昨天,一位美国自由作家,与我探讨“庸众迫害”。我想,专制政权不仅有恐怖统治阶层,而且有泛泛欲试的“庸众迫害”阶层;缺失的,人性的、温情的、文明的中产阶层。正是后者,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是撰写本篇的诱因。

九妹,我的孃孃,天生笑颜的孃孃。笑颜于生活,可生活并不笑颜于她,却残酷于她。这是社会制度的残酷。

我崇尚美国社会机制和自由价值观。我相信,在美国、在台湾,有许多女性,九妹式的姊妹,过得很快乐啊!

九妹,是我审美文化个性的一个积淀,甚至,影响于在下的寻偶类比取向-题外话。

九妹,我们那个城市,实验学校的笑颜。用妈妈的话说,校花,漂亮、成绩好、体育好、性情品质好。

我想,不是校花,成绩也不好,等等,也不能被污辱被损害吧!

行了,价值取向?

什麽?

世道。

 

 

鄧小艇2017年2月21日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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