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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贤对传统学术结构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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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贤对传统学术结构的认识——新书简介:《中国哲学之结构》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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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的中国学术,表面看起来是百家争鸣,其底层却实际上是学术的分化和流变,百家有共同的起源——道。这种分化,正如《庄子·天下》篇所说:“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先秦诸家,大多都以尊道为准则。后世的学术也继承了这一点,如韩愈即以“传道”为师道的最重要部分。如果将先秦学术比作河流,道就是发源地,其他各家都是从这一活水源头流变分化出来的支流。


《天下》篇是一篇道家学术批评史。这一篇概述了道家的各个学术分支,包括了墨子。《天下》篇末,也有对名家的批评,指出名家对名实逻辑的追求是一种本末倒置的迷失。这些人的学术,《天下》篇的作者认为都是古道术的流觞,他们学术的根本都是“道”。这些人的不同是因为“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即从同样的道,这些人所得(德)却不同,多数人的所得不完备。这些人以自己得到的一曲之见为是,而以他人为非,互相批评。


《淮南子·要略》则从历史需求的角度分析了儒,墨,纵横,和法家的先后继起。《要略》认为,各家的学说是“与世推移”。因为时代变迁,新的问题和情况引起了新学术的出现,各家相继出现,后者是对前者流弊的纠正和补救,例如“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故节财、薄葬、闲服生焉”。这种观点认为诸家有继承性,因外部背景变迁而分化和形成。


《天下》篇所言,属于一种“内因”说。学术有其假设,也有内部逻辑自洽的愿望,所以内因,从基本假设的推衍推广和逐渐纠正是学术发展的内在动力。《要略》篇所言,属于一种“外因”说。新的问题发出的挑战,需要学术去回应,去处理,然后纳入自身的框架,这是学术发展的外在动力。


老子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五十一章》)这里老子所讲的是万物中任何一物从道发端到成熟的一般情形。《天下》篇所讲的“道德不一”,是从道而来的德不一,即“道同,德有差异”的意思,这就引出了道这一源头之下的第一个分叉点,德。德是道生万物的第一步,学术作为一物也不例外,也是一种德。《天下》篇所讲正是“德畜之”,德是个立足点,“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管子·心术上》);而《要略》篇所讲正是“物形之”。即学人有这样的德,有这样的社会情况,学术就顺理而成章,得以形成而被提出来。但老子又有“势成之”一句。学术的发展和成熟,又需要有人的采用和运用。没有得到采用和运用,学术就始终处于萌芽状态。《天下》篇和《要略》篇所讲,是学术之“体”的两个方面。没有任何学术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必须有人之用,然后学术才可以解决问题,顺势而发展成熟。没有人之用的学术,只是故纸,死文字,流传尚不可得,更遑论解决问题或发展成熟。所以传统学术所讲的体用范畴,是道术(术是邑中小路)和德行(有德在心的行为)合一,隐含着人这一因素,而不是纯乎客观的。这一原理也适合于任何学术。(注3)


《天下》篇和《要略》篇所讲,似乎不是有意识地将各家总归在一起,当然这与他们所处的时代有一定的关系,那时的学术家流并没有现在人所设想地那么分明。汉儒回溯先秦学术,旁观者清,就有意识地将所有诸子组合在一起,以显出其中的结构,这是一种分而又合的发展,也是汉儒对先秦学术整体性的内在要求的回应。汉代出现了“诸子出于王官”的观点。此说见于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如:“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等等。近代章太炎认同此说,但胡适反对此说,他说:“古者学在王官是一事,诸子之学是否出于王官又是一事”。(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注4) 。胡适此论,非常中肯。学术之体并不在王官,但学术可以指导王官;学术之用可以在政府具官分职中表现出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外在功用与体的起源并非一回事。汉儒并非毫无所见,汉儒窥到了先秦学术在用这一方面的某种整体,但汉儒所讲带有大一统的意味,隐隐带有学术在政统之下的意思,这是明显的错误。《天下》篇,《要略》篇,和“诸子出于王官论”,合在一起,就覆盖了先秦学术作为一个整体来讲的体用,得到了一个粗陋的轮廓。


近代钱穆主张学术应该重会通,他说:“非通百家,亦不足以通一家”。(钱穆《庄老通辨》自序)钱穆此言也是着眼于先秦学术的整体结构。没有整体观,有如盲人摸象,摸到象牙的人尽可以熟知象牙的形状,但对于自己所知为何却没有头绪。又如一个眼科专家,如果他竟不知道眼睛处在什么部位和作何用途,他尽可以精熟自己的所知,但不可能有真正理解。所以钱穆接着又说:“清儒考据,其失在于各别求之,而不务于会通。”(同上)现代人用分析的方法解释中国人的道,或者讲西方哲学,喜欢罗列出一二三四,以分得细致为能——这正是钱穆所指出的误区。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将道分成阴阳,本体论和认识论,就已经是“二”的层次的东西,愈分愈多,更是愈讲愈远,是向“三”和“万物”层次的南辕北辙。这样的解道,一无所获可想而知。


同样的道理也适合于西方哲学。现在的西方哲学,几乎碎片化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将西方学术收拾起来,对中国人来说唯一的途径就是从先秦学术的结构出发去认知和整理;这或许对所有人来说,也是唯一的途径。《结构》一书,与以往单纯讨论中国哲学,向隅独说,不涉及西方哲学的书不同;也与用西方哲学整理中国哲学的书不同。《结构》兼及内外因和体用,从多方面,多点用中国哲学去分解和渗透西方哲学和文化。其中包括了,西方哲学,宗教,政治,商业,和科学在先秦学术结构中各自所处,所对应的地位。这部分内容是《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西方的实证主义与经验主义,其实质是中国哲学中的名实关系中的名实相符和正名而用。前者对应着实证的知识和逻辑,后者对应着常识和良知。又如,西方哲学中名实的分析,因为缺乏时间一维,造成诸多名,实,真混淆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德与名关系中,可以充分展开而得到厘清。


备注

3.

《管子·君臣下》,“是故道术德行,出于贤人。其从义理,兆形于民心,则民反道矣。”


体用这一新模型,即(内涵-人-外延)->用,在《结构》中第十三章(解德(上):名实,体用)中首次提出,并有详尽的讨论。朱熹和陈荣捷总结和综合了六种体用关系,这一体用模型揭示了所有体用关系的内在联系。这一新的体用模型包括了形式逻辑中内涵和外延的动态和动力学,只有在动态而非静态的内涵和外延中,才能解释道和德的特性。否则以无内涵和无限外延去看,道就是死寂的空空如也,如冯友兰《中国哲学书新编》中的解释——显然这种解释与道的生生不息是相悖的。


4.

关于这个公案,可以参见刘巍《“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的建立、影响与意义》一文。以下转引了此文中钱穆和冯友兰对此的看法。


钱穆说:“尝谓近人自胡适之先生造《诸子不出王官之论》,而考辨诸子学术源流者,其途辙远异于昔。《汉志》所列九流十家,决非一源异流,同时并出,此即观于各家立名之不同而可见。……儒者乃当时社会生活一流品,正犹墨为刑徒苦役,亦当时社会生活一流品也”。


冯友兰说:“……看见傅斯年的一篇稿子 ,其中说:‘诸子不同 ,由于他们的职业不同’。这个说法给了我启发。


道还按:以体用来讲,这几个人的见解,包括章太炎,皆可以成立。他们所述都是同一体用的某一个侧面。所谓兼听则明,将他们所讲按照先秦学术体用结合在一起,就都可解,都有意义。而如果专同一家,这一家也难以成立。这是庄子所讲的“两行之”,两行并非乡愿或调和能达到的。


胡适此言的逻辑,见于《管子·说符》,“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同理可问,人是为了社会或资本主义而生么?人是为科学,真理或理想而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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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道还 回复 嘎拉哈

    嘎兄好。看得出你对这类问题有很多严肃地思考,我也是如此,所得与你所讲颇有些一致的地方。我在这本书中写了一些关于这些问题的东西:“在人类的蒙昧阶段,人神相混。这种相混,并不是人不能区分人和神,而是人不能区分出人与神之间存在物理世界这一层次。在中国,老子的学说,开始引入了自然。所谓自然是指自身对自身的规定,自身按照自身的性质变动,而不是被操纵,被驱使。这就将神和人的意志从自然界驱除出去,从此神人两分,就转变为神,自然,人三分。人的认识这一发展,在古希腊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情况。从神追溯,在尽头就得到一神论;从自然追溯,在尽头就得到不可致诘;从人追溯,在尽头就得到古圣王。显然这三种认识的空间逐层减小。在中国学术中,释道儒是这三个层次的代表。”(216-217页)从黄老到老庄这个转变,是“自然”的发展到独立的阶段。但老庄并没有将宗教驱除出去,实际上他们认为道是一扇门。老子说“众妙之门”,庄子说“天门”。这表现出连接,而非隔断,非常中国。西方人认为隔断,隔离和剃刀很好用,但世界上有一类东西是不能隔断的,不巧的是这一类问题是可隔断可隔离问题的基础。例如所谓唯物与唯心,从本质上讲,是一回事,隔断不了,不存在彻底的客观唯物,只有主观唯物。又如马克思主义定义物质,要先说它是非精神的,这个隔离哪里说得上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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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嘎拉哈

    【先秦的中国学术,表面看起来是百家争鸣,其底层却实际上是学术的分化和流变,百家有共同的起源——道。这种分化,正如《庄子·天下》篇所说:“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先秦诸家,大多都以尊道为准则。后世的学术也继承了这一点,如韩愈即以“传道”为师道的最重要部分。如果将先秦学术比作河流,道就是发源地,其他各家都是从这一活水源头流变分化出来的支流。】

    ----中国古人对“道”的琢磨,有点儿类似于琢磨“最高宇宙法则”,或者量子力学的“大统一理论”。无论这样的东西是否存在,或者能最终得出像样的结果,这样的想法本身是了不起的。至少说,除了种地,打仗,被窝里造小孩儿,勾心斗角,玩三十六计之外,中国人很早就有人开始琢磨正事儿了。道家思想具有某种“粗旷形而上学”的味道。这一特征,同古希腊朴素哲学思想家。例如,泰勒斯,巴门尼德,阿那克西曼德等是相似的。例如,从认识论的角度看,他们都是在瞎琢磨“到底什么是宇宙的根本法则?”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他们都是企图制造一个“关于理解的理论(a theory of undersanding)。“

    然而,东西方的朴素哲学思想还是存在着某些重大区别的。首先,道家思想少了一份宗教迷信的成分。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好的方面。其实不然。也正是因为缺少宗教,才使得中国哲学思想成为一种半迷信,半形而上学的死教条。不仅如此,宗教其实是传播,继承和发展自身文化的最有效的途径。因为中国没有这样的渠道,所以中国的哲学思想,永远成为极少数“大师”们的沙盘推演。对老百姓其实没啥影响。老百姓该干嘛还是干嘛,占小便宜,碰瓷儿,造假,背着老婆嫖娼。。。。老毛说,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其实这句话更适用于文化。

    这种不伦不类的,即非唯心主义,也非唯物主义的东西,是一个思维的感性陷阱。感性思维,使得中国人永远处于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的无休止的辩护和辩解当中。问题是,西方人从来就不肖于,也没参与过同中国人的辩论。西方人最多只会偶尔会发一些评论,例如,黑格尔,孟德斯鸠,罗素等。这些评论,让中国的传统文化护法大师们非常的不爽,他们反击起来,也是十分的感性,十分的不讲理:“因为俺们的祖上富过你们,所以俺们的后代肯定也富过你们,”问题是,每一代中国人,包括你们自己,不都也是祖上财产的必要继承和必要承传者吗?中国人的思想创造力,的确有些今不如古,这是一个事实。

    其实,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不在于教条式的继承,而在于灵活的发展。庄子对百家争鸣的担忧,有点像老毛对民主集中制的“集中”的担忧。按照老毛和庄子,百家争鸣的目的,是为了将与撒出去的鸭子吃饱了之后再自动回到窝里来,以实现思想的最终统一。这是一个最大的误区。为了达到统一的目的,只有依靠皇上的力量,要么焚书坑儒,要么玩文字狱,要么玩庐山会议。。。。

    相比之下,西方的哲学思想之所以能够得以发展,是因为放出去的鸭子们自己在外面自由地“下新蛋”的功劳。在这些自由鸭子的功劳中,自然法则本身的发现其实是次要的。比法则本身更重要的,是发现了用以发现法则的一些“工具”,这些工具包括,对经验和观察的注重,形式逻辑,客观物质和主观意识的区分,决定论和自由意志的区分,以及给予演绎逻辑的解剖和还原。相比之下,中国人至今没能把“道”说清楚。例如,道这个东西,到底是属于决定论法则?还是自由意志法则?还是两者的一勺烩?即便是今天,中国人在讨论传统思想的时候,仍然不肖于经验和客观事实的对照,仍然是根据部分有利于自身主观喜好的所谓“事实”,随心所欲地自说自话。中国人不喜欢演绎逻辑,因为它看上去太渺小,太具体,太“器而下”。然而在我看来,只要中国人不能安静地坐下来,开始用理性思维,从一些小的,不那么伟大的,具体的东西开始谈起。总是抱着好高骛远,贪大求道的感性欲望,中国的传统哲学,将无异于制造出更多的思想垃圾和废纸。

    中国古人的思想,给今天的中国人留下来很多强词夺理的余地。例如,一部分中国人的一个最引以自豪的方面,是认为我们祖先的文化比西方更早。然而,仅仅停留于名声上的世界第一是毫无意义的。其次,一部分中国人将希望给予未来。他们认为,中国思想的智慧,还没有真正发挥出来呢。虽然我们这一代不行,但是我们的古人却不比西方人差,我们的后人也一定可以超越西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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