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e-c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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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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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信群里有群友贴出一张1969年4月12日乘车证的翻拍照片,是我们共赴东北的火车凭证,弥足珍贵。这样的凭证我也应该拥有,却未曾存留,因为曾经鄙夷和不懈;然而时过境迁,重新一睹其芳容时,却激起心中涟漪,对于那段时光有些戚戚焉。

m_乘车证.jpg

     “四一二”这组数字对于多少了解中国历史的人都会印象深刻,而对于我们这些时代弃儿不仅印象深刻,而且是刻骨铭心。那天,天色惨淡,凉风习习。尽管站台上锣鼓喧天,红旗飘扬,却掩映不住凄惨的面庞和模糊的泪眼。人们相互道别,或默默垂泪,或牵手依依,偶有强颜欢笑,却抵不过火车头悲鸣一声时泪水汪洋恣肆。根本不像宣传所说那样喜气洋洋、眉飞色舞、豪气冲天,相反展现的是一幅生离死别、凄苦万状的悲凉画卷。

      当时的我欲哭无泪,麻木成为最直接的感受:车厢乱哄哄,却充耳不闻;人们擦肩接踵,却感觉孑然一身;车轮滚滚前行,却觉得天地凝结未动。我木然地枯立于车窗前,丝毫未曾察觉空间的位移和时间的挪动,脑海中涌现的只是“屈辱”二字。

      我的母校号称历史悠久并名人辈出,我考入时正值“史无前例”的动乱前夜,我们是最后一批凭借考试入学的,而之后的很长时间内则毋须多此一举。名校名声在外,内里却差强人意,施教人员虽强,其设施却极其落后。尽管如此,我和我的同学还是完成当年学业,通过各项考试,准备升入高一年级。正当此时,莫名其妙地不用上课了,天天地下发报纸让大家阅读,从中感觉到不安和惶恐。我们低年级处于分校,对隔两站路距离的本校情况了解不清,因为校方明令我们不得随意造访本校。一俟校方命令渐渐失效,我们可以任意踏足本校后,发现整个天地翻覆了:校园被大字报遮盖得严严实实,校名更改成一长串字符,校门两侧立有大幅对联,校内大会声讨、小会批判,热闹得不亦乐乎!之后工作组进驻,不久就溜之大吉。再之后,工宣队进驻,工宣队没走,又来了军宣队,可谓双管齐下!在双管齐下态势下,我们经历了军训、复课、再军训、再复课的轮回,终于到达“毕业”分配的关键时刻。

      “毕业”分配何为标准?冠冕堂皇的说辞同学们耳熟能详,但起作用的则是大伙心知肚明的一条——家庭出身。有一个同学曾问我是什么出身,我答“工人”,又问:“纯吗!”我犹豫、惶恐了,因为我不明白何谓“纯”,何谓不“纯”。那时我正为我父亲被审查的事而焦虑,若其事成真,则我的出身便是不“纯”了吧,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我父亲的“事”我那时并不清楚,也不愿意过问,觉得那是一件极不光彩、丢人现眼的事。然而时过境迁之,在我退休之后方才得知,此事的冤枉详情:我父亲曾经在他工作单位负点儿小责,其属下的某个人将两本拍摄于1949年庆典活动的影片私自借与其他单位,而该人事前未请示、事后未汇报,其人并于不久后销声匿迹,致使两本胶片不翼而飞。这两本胶片极其重要,因为苏联人拍摄的彩色纪录片已然飞灰湮灭,这两本已成孤本,而孤本又遭不测,其罪莫大焉!我父亲百口莫辩,只得承受不白之冤。于是开始被整肃生涯,家里的书籍、笔记被抄没,大会批判,小会检讨,蹲牛棚,上干校,劳动改造,自我羞辱,凡是该捱的一样都不少。我父亲是个正值得有点儿固执的人,从不会圆滑变通,因而罪没少遭、苦没少吃,即是这样还是只认死理,使得整肃效果不彰。这“事”就被无限期拖延下来,直到他们车间大扫除,人们赫然发现那两本胶片静静地躺在最隐蔽的角落,其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真相大白,冤案得以平反,而深受其害的我早已人到中年。不过,这是后话。

      在工作分配的当时,我是多么期盼我父亲的问题真相大白,从而可以分配到城里的工厂工作啊!因而一旦有什么蛛丝马迹,就会触动我敏感的神经。记得我父亲从干校带着行李归来,我便自认为“没事了”,告知军宣队。军宣队外调归来,一个名叫“张财”的军人阴沉着脸对我说了句“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便甩手而去。我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从此极其厌烦这句歇后语。

      工作分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一般情景是,同学们排成队列,有工宣队或军宣队宣读分配工厂人员名单,被点名者自然欣喜若狂,未被指名道姓者不免失落并希冀下一次被看顾到。队列成员天天在减少,而我渐渐由希望变成失望,希望愈深切,失望愈强烈。这样的场景被演绎了N遍之后,我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而刻骨铭心的屈辱感与日俱增,以至于我在日记中愤怒的写道“左倾主义是不行的”,并赋诗一首,大意是他人参军的参军、入厂的入厂,“我自惭”,说自己很惭愧,如此而已。谁想,日记被张财瞥见,一个大字几乎不识的军人竟把“惭”理解为“惨”,认为是攻击现行政策,大逆不道,彻底堵死我留城的路。

      既然进工厂不可得,参军更是痴心妄想,那么下乡劳改便是唯一出路,于是我便不得不踏入这极不情愿走的崎岖路途。我不知道这条路上等待着我的是什么,茫然无所措是当年最深的感觉,哀莫大于心死,一个连生死都不再计较的人还有什么不可面对的呢?

      列车飞驰,窗外电杆、树木掠向后方。当我回到座位,才懵懵懂懂的发现周围同遭此难的各位伙伴,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都是我慌不择路而忽略的同学,我将与他们共同生活、劳动,也会遇到难以逆料的磨难和苦楚。我心中默念道,我将以最消极的姿态混迹于其中,任凭命运的摆布和折腾,随波逐流,然后消失在滚滚红尘之中!

                                                  201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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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慌兮兮
    我哥哥同年4月8日赴东北黑龙江。我们没有去火车站相送,这是大家都受不了的事。4月7日晚,母亲抱着我哭了很久。4月8日晨5时,我和母亲送哥哥至后门口,哥哥说:“姆妈和小妹回去吧,不要送了。”我看着哥哥扛着铺盖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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