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潘虹独语》 电影《人到中年》
潘虹独语
作者:潘虹
1月1日 星期六凌晨。
寒夜。上海的隆冬。
窗外,凄清的月色,亮在寂寞的夜空中。
窗内,无眠的我,孤独在守岁的枯坐里。
没有任何的陪伴,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送走旧年,迎来新年。
零点。一个最特殊的时刻。它既属于前一夜,又属于后一夜。
尴尬如我。
阳光下的我,是别人眼中灿烂的辉煌。一个23岁就出名,
月色中的我,是自己心里空洞的失落。
这样的命运,这样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两的手里,握着无限的幸福。只有我知道,
我不能解释,我无从开口。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
我这个活在银幕上的女人,已经在角色里经历了太多的人生。
因为,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因为我已一无所有,所以我只好说我一无所求。
我不是坚强,我只是努力使自己顽强。
从十岁起,我就知道,我的顽强是我唯一的依靠。
曾经渴望能有一个男人的肩膀,让我靠着憩息。我得到过。
曾经期盼能有一方自己的屋顶,让我避过风雨。我拥有过。
可是,这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不被预料的安排,
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走过的路都已不能再更改。
这个世界是属于男人的。
只是作为女人的我,在这个男人的社会里,
我从没有想过,要超出一个女人的范围去和天下的男人一争高低。
做一个女强人,不是我的梦想。从来不是。
可生活由不得我们。
当命运一再地把我们单独推到了社会的前沿,为了站稳,
我的要求比她更微小。我本来就是一个平常的女子,
这样,至少我不会再在夜半时分,为逃避无边的孤寂,
梦太深,夜太长,太过寂寞的人生呵,
夜,一点一点过去了。窗外曙色渐明,东方欲晓。
没有一分岁月是可以被守住的,一如我们身后所有走过的道路,
那一份错失的忧伤,只能沉淀在我们的心里,越积越浓,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开始,所有的故事也总有一个结束。我所能的,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昨天是元旦。1994年。
新的一年,总该有一些新的开端。
今年的开端不能说不好。
元旦,《股疯》一片在上海的大光明、曹杨、天山、
饰演范莉对我来说不单是又一个人物的挑战,
像范莉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平凡勤俭地生活着,
要说转折,不再那么铺张地从影片一开始就用全副身心去营造忧郁,
如果说当年我演《人到中年》、《井》这些片子时,
不错,陆文婷、徐丽莎的生活是个悲剧,她们的悲剧被观众认可,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里,人们不把这样一种生活看成悲剧,
不过《股疯》在形式上毕竟是一部轻喜剧,
朋友们是很爱护我的。尤其在《独身女人》和《女人·TAXI·
可我更相信“不破不立”这个朴素的道理。必须破掉一些东西,
小打小闹是成不了气候的。《独身女人》和《女人·TAXI·
这次范莉的形象和以往的形象是个高反差了,能不能成,
还有和寇世勋、张国柱、金士杰等一起演的《地久天长》,
只是,不管一切如何,我都会保护心态的平稳。
夜,又深了。窗外的世界一片静谧。每到这样的时刻,
在这之前,纽约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非常疯狂的城市。
1989年,我们在美国拍《最后的贵族》。新年来临的那一夜,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硕大的金苹果从天而降,广场上一片欢腾。
可是,仅仅二三个小时后,当我们休息了一下,起来化妆,
人都在沉睡,大楼都在沉睡,街道都在沉睡。
从狂欢到死寂,这种反差太强烈了。我被震撼了。我突然领悟到,
这种感受后来帮助我度过了很多困难的时刻,使我面对挫折时,
新的一年,愿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我每一天都是新的。
1月14日 星期五
从欧洲回来一直忙着为《股疯》的上映做宣传,
今天有些空,稍稍写几笔。这次去欧洲度假,
第一次去威尼斯是为了拍《最后的贵族》。
我一直以为《最后的贵族》最后这部分是拍得很棒的。
圣诞前夜,我又回到了威尼斯。威尼斯依然是那样。迷宫般的街巷,
我也在寻找。那一次,我也是在这么寂寥的黄昏上船的。
这次陪我周游水城的是一个满头金发的意大利电影人。
我坐靠在船头上晃晃悠悠,
我终于来到了上一次我住过的那家饭店,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名小小漂泊者。当我摒除职业的纷呈表象,
中央空调的暖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我脸上徜徉。大堂酒吧的尽头,
夜幕垂降后,天上飘起了雪花、白茫茫的隐去了一切,只可闻琴声、
真想再回一次威尼斯。
在那个别人的城市里,在那个远离我生活的地方,
1月30日 星期日
我是一直怕说永远的。一说永远,
当我们说希望什么永远的时候,
永远,是条可怕的鸿沟,横亘在我们和我们最爱的人与事之间。
可外婆毕竟是永永远远地去了。留给我的遗憾,
我的新房子终于装修完,可以人住了。这也是今年的一件大事。
握着这些一针一线纳成的鞋子,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
那是苏州。那是外婆的家。那是我童年无忧的伊甸园。
记忆中的江南深宅大院,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总是灰灰旧旧的,
还是那些晴朗的午后;还是那一方阳光泼洒的天井;
那是些我和外婆共同生活的日子。
外婆做的鞋穿在脚上,又轻又软又合脚。外婆过世后,
我的脚大,长得又快,外婆做鞋的速度总赶不上我脚长的速度。
重做的时候,外婆就总爱嘟嚷:“唉——,大脚女孩,
“容儿,如果你长大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会想外婆吗?”
年幼的我,虽然分不清外婆眼里有没有泪花,
我于是一转身,躲到她的身后,把小脸贴在她的脊背上,
我于是转回到外婆跟前,在那一方灰石大砖上,继续钉我的橄榄核。
想必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会永远蹲在为我做鞋的外婆膝前钉我的橄榄核
等到我想起来该对她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
外婆是再也听不到了。可今天的我还是要对她说一声:阿婆,
外婆是不会计较我的,我知道。她从没计较过我什么,
那还是我第一次在农场拿到18元工资时我问的她:阿婆,
她想要我给她买一双尼龙袜子。可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阿婆,我不是没听进你的要求,也不是听过就忘记,
总是外婆为我付出。从我出生起,带给她的就是伤痛。
外婆的右手腕有病,错位性骨折,一直没能复原。永远的浮肿。
冬天过去了。我长大了,也长胖了。而外婆的手再也不能复原了。
我长得越大,外婆忍受伤痛的历史就越长,伤痛的程度就越深。
阿婆,我从你这儿得到的太多,还你的太少。我唯一欣慰的是,
阿婆,我知道,你唯一欣慰的是,临终前,你看到了我从农场回来,
其实,阿婆,不管我这个大脚女孩走过了多少路,
2月8日 星期二
把七个小矮人依次放在楼梯的拐角处,
虽然,这不是那座童话里森林中的小木屋,远离着尘嚣;虽然,
从房子装修完,到今天的正式入住,这家,
看着每一件东西由自己选择了带过来,再一一安放到合适的地方,
这是一个最完整意义上的我自己的家。
以前我有过各种各样的家,外婆的家,父母的家,婆婆的家,
妈妈的家里也有我的一个小天地,可那毕竟是妈妈的家,不是我的。
不是说妈妈的家有什么不好。记得那一年离了婚,
从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在结婚八年后,又孑然一身搬回了娘家。
这样一种伤害,不是让妈妈怨了我,而是迫得她更加爱了我。
常常在早晨,只要一听到我的房里有我起床的动静,
有自己的一个家,也是给妈妈一个交代。我要她知道,
今天临过来的时候,妈妈又说:那里要是一个人太冷清,住不惯,
我点头,笑一笑,心里知道,再回来,就是客,
明天是大年夜,我会回去吃团圆饭。以一个独立的、
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有自己的家了,
一个人在新家里走来走去,满心喜悦。
记得当年离婚,临走,米家山说,家里的东西,
倒不是存心要气他,而是我一向以为,家,就是一个外化的人。
选择这样结构的房子,看中的就是那一份神秘感。
坐在客厅里,握一杯酒,放一盘CD。
《旧约·创世纪》里有个故事,
过去了的,就不可再回头。
所有经历过的事,我都接受。所有作过的决定,我都不悔。
2月11日 星期五
最后一个高升惊天动地的炸响,在新年的夜空下袅袅消散。
朋友们一一和我道别,开着他们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地走了。
我听得笑了。可不是,就这样,
同值夜的保安彼此道了新年快乐,谢了他们今夜的辛苦,
客厅里到处插着艳丽缤纷的鲜花,都是朋友们送的。玫瑰、菖兰、
小楼梯的玩具世界里又增添了一个新家族——一堆光屁股的小人儿,
今天是我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在我一个人的家里接待了我的朋友。
这个聚会,在我是向朋友们送上的新春的第一个问候,
于是,从下午到晚上,大人、孩子,二三十个人挤在我的小家里,
大年夜回妈妈那里吃团圆饭,见面的第一句话,妈妈问的就是:“
母亲的关怀里多的总是担忧。而朋友们不是这样。他们也担忧我,
他们的关怀里更多的是祝福。
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祝福着我,希望我快乐、幸福、安定。
人的一生里能有这样的朋友,是福气。
说起朋友我最看重的还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
和他们在一起我不需要有一个假面,也没有任何负担。在他们眼里,
有时知道我得了奖,他们会向我道一声祝贺,但不会在意更多。
我们的交往里没有任何功利的因素,大家都有各自发展的领域,
有时一句:记得吧,小时候你还踢过我。会让我从心里觉得暖出来。
每一次聚会过后,我都觉得找回了几分真诚,洗去几分浮躁。
赛曾经说我是个平民贵族。他说他爱我,很看重的一点,
今天又提起了今年聚会的事。还是老规矩,放在暑假里,
这回我学乖了,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冒冒失失地来一句:我请客。
上回我这么一说,立刻犯了众怒,大伙群起而攻之。
在这样聚会的时候,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也不能带家属。
我们要让那一天完完全全地属于过去。在那一天,
记得当年我们这个班,是出了名的调皮,又出了名的抱团。
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是教英语的。刚大学毕业就接了我们这个班,
我至今仍对他的英语课记忆鲜明。记得上课时他叫同学起来念单词,
哎,是该给张老师打个电话,也告诉他我搬了新家。
今天,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放了鞭炮。
虽然放鞭炮是中国过年的一大风俗,更是一般孩子们喜欢的事,
但是,今天我放了。不止放了一个,而且放了一大批。
我是放给自己看,给自己壮胆的。也是放给朋友们看,
克制着我的畏惧我的胆怯,我沉着地划着了火柴。
我点燃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响。
五百连响的爆竹也被朋友们点响了。在热烈的爆竹声里,
今天,我真正是独立了。从今往后,
我不是一条汉子,但我可以活成一个人。
3月10日 星期日
全国政协八届二次会议是前天开幕的。
那天听叶选平作常委工作报告时说,
这两年电影的滑坡现象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关注,关心的人也很多。
曾经有种认识,认为应该用提高票价,
现在基本都认识到归根结底还是个体制问题。只有让电影从拍摄、
按理说,在任何一个发达的社会里,
这两年经济的发展势头这么好,一直保持着快速的上升趋势,
当然作为搞电影的,也该有点责任感,
不过也难。电影本是一门舶来艺术,而我们对它的特性、本质规律、
我们的电影受戏曲的影响太深,往往用了一个电影的外壳,
而且一部电影承担的任务也不能太宽泛了。
明年就是世界电影诞生100周年了,
H说过,他希望,多少年后,
我深以为是。
搞艺术的人要有这样的眼光和胸襟。
这段话,H也曾对我说过。
当时他是流着泪说的。萧马说他差一点就号啕了。
这是一个男人在历尽千辛万苦的努力终于做成了他想做的事情之后的
这座由六只虎组成的花岗岩动物群雕,
我本来也从他嘴里支离破碎地知道一些,
H是那种做大事的男人。豁达,有才气,不畏缩。
和H认识有七年了,每次开全国政协会议都会遇到。这次也不例外。
曾经有一度,我们的关系被传媒炒得热热的,人们把我们拉得很近。
刚才,我还对他说,我们是一年一度全国政协会议上的“政治战友”
他哑然失笑,并不反对这种提法。
3月16日 星期三
这几天在北京开会,总是碰到熟人。
今天遇到个在外交部工作的朋友,和我开玩笑:“
我回答说:“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来和你做同事。”
他的一句话,又勾起了我的梦想,去外交部谋职,
这个念头是三年前冒出来的。
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可能很多选择都是错的,
有时我也问自己,如果在这个专业之外,我再选择一份职业的话,
答案是,文化参赞。
这些年常出国,住在我们大使馆里的时候,
慢慢地就发现一个现象,
我想如果我去做文化参赞的话,基于我今天的能力,
如果说当年报考戏剧学院时,大半还是出于少女的一种虚荣心,
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觉得每个地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文化,
每一种文化,都是一个民族的思维的结晶。
但从整体来说,文化,又是属于整个人类的。
所以文化交流工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从事这个工作的人,
说实在的,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我在表演上再不能突破自己了,
当然,最好能把我派去欧洲,我喜欢那里的文化氛围,
3月28日 星期一
晚上,照旧在家门口的“明苑酒家”吃饭,平时在家的时候,“
其实一个人的家实在不算小,复式结构的房子,客厅和餐厅在楼下,
中国有句俗话,把秀外慧中的女人称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我只知道哪里的盒饭最好吃,哪里的盒饭最划算,
偶尔,走过上海街巷窄窄的胡同,看见煤球炉上漾起的袅袅炊烟,
可我还是一个人,在“明苑酒家”的餐桌边,要上一二碟菜,
有时常常也会想,我是否太姑息自己,
“明苑”的服务小姐和先生都很相熟,
有时妈妈会从自己的家里赶来我的住所,
除了不忍心看着妈妈为我操心,操劳之外,
我应该拥有的,不是一碗山芋汤,而是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
4月5日 星期二
今天,一个特别的日子,清明节。
一直以为,这是你们的节日。你们,这些在天的魂灵。
阿婆,父亲。我尘世之外的亲人。
我不知道对这一天的在意是不是算符合现代的标准。
我愿意我在每一年的今天,为你们收拾我的心情,收拾我的容颜,
我已经和你们一起过了无数个你们的节日了。
对于我,只要还有这样一个属于你们的节日会年复一年地到来,
本来,每年的这一天,不管我有多少俗务缠身,
今天更特别,我哪儿也不去。
早起,沐浴更衣。在佛前为你们上一炷香,
今天,我要接你们回家。要把你们从妈妈的家里带回我自己的家。
我带你们到客厅,到卧室,到起居室,到小客房,
吃饭的时候,你们的像片,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有一句话,是一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说的:亲人不死,爱人不灭。
我们又在一起了。
问一声阿婆,你走了二十年了,这一路你走得可好?
以往每一年的今天我都对你说:阿婆,我给你买了一双尼龙袜子。
阿婆,一双答应了你又没能给你买的尼龙袜,让我悔了二十年,
这痛,
从小到大,我受你的影响最深。是你教会了我怎样做一个女人。
从小你就用你的身体力行教导我,一个女人要做到让人喜爱,
你本就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又念佛吃长素,
这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个字,忍。
阿婆,虽然你从不开口,可我知道你对我的期待是双倍的。今天,
叫一声老爸,如果你还活着,我该叫你老头了吧。
还是那句每年都对你说的话:爸,我现在很少说谎了。
我知道,不说谎地做人,是你对我最大的期待。
家里没有男孩子,我是你的长女,你对我的期望埋得很深,
我怕你,挨了打还有点恨你。我就总是对你阳奉阴违,
那本是件小事。
小时候我的身体不好,你们就让我每天放学后去游泳锻炼。
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你们等我回来吃晚饭,等得非常着急。
见了我,妈妈劈头就问我坐车了没有。她是怕我给人拐了。
我不敢说出实情,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当然坐了。
你放下筷子,指着我的长辫子,说,你的头发都已经干了。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没再多问我一句,就一个巴掌,
你当时说,没有一个男孩子不吹牛的,没有一个女孩子不撒谎的,
第二天,你让我带着五个红红的手指印去上学。你要我告诉同学,
那时候,我真恨你。可那以后我真没敢再撒谎。
后来,你就走了。你是自杀的,在那个年代里。那一年,我十岁。
老实说,失去你,不像后来失去外婆那样,让我那么伤心,
爸,今天的我,已远远超出了你当初对我的期望了吧。站在你面前,
只是,
夜已降临。白色的大丽菊在黯淡的暮色里怒放得格外鲜明。
阿婆,爸爸,我把你们带回家来了。我愿意陪伴着你们,
你们,是我们的守望天使。
4月21日 星期四
26年了,每到这一天,我总觉得冷。
这来自心底来自骨髓的寒意,是26年前,
前天,是父亲的忌日。可真正让我感知到死亡的,
雕龙的烟囱,高高的,矗立在阴霾的天空下,不时“轰”地一下,
我呆呆地看着它,感觉着死亡。这就是所有人的最后归途。
爸爸死了。终于还是死了。
这就是结果。我终于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前一天的晚上,当我听到爸爸死讯的时候,
作为一个二类右派的女儿,
那个晚上,结果来了。这就是结果。一个预料中的结果。
可是,尽管听过那么多的死亡,有过那么多的准备,
对于我,那些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那个夜晚,煤气炉的水壶上温着一碗蛋炒饭,
十一点多了,妈才回来。表情里没有什么异样,
我端蛋炒饭给她吃,她动了动筷,就打发我去睡。我刚一转身,
她说爸爸死了,是自杀。昨天,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死了。
她说她今天去了龙华火葬场,想最后看他一眼。她在雨里站了很久,
她回头来对我说:明天我也不能去,你给你爸爸送点东西去好吗?
好的,妈。我去。你别哭了。
我回答得那么冷静,连今天的我回想起来都有些诧异。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妈妈就把我叫起了床。
她打开爸爸的箱子,拿出套柞蚕丝的本白西服,一件白衬衣,
然后,她送我上了43路公交车,把我交给了售票员。
龙华火葬场的门口,全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样,
看门的老头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问我,“来看谁?”
我默默递上死亡通知单。他接过去。看一眼通知单,又看一眼我,
他进去了很久,寒气就一点一点侵袭了我的全身。
他终于出来了。第一句就问我有没有给爸爸带袜子。
我说带了。
“胸前吐得一塌糊涂,吃药死的,是不是?”他又问。
我点点头。
他停了停,又对我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妈,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爸爸死了,这是解脱。
与其那样活着,不如这样死了。
这一刻,我懂事了。
我把钱递给他。他拍拍我的头,说,“回去听话一点。”我点点头。
我觉得,那种感觉,不像是一个老人在关照一个孩子什么,
高高的烟囱雕着龙,矗立在阴霾的天空下,真丑陋。
我一路走,一路扭着头看它,心里就想着回去要听妈妈的话,
父亲的死给我的不是悲伤,而是悟性。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年龄,甚至超越了痛苦。
于是,就有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捧着她父亲的骨灰盒,
四月的哈尔滨,松花江还没有完全解冻。第一次出门,
北方的四月,一切都是冰冷的。
松花江是冰冷的。哈尔滨是冰冷的。父亲的骨灰是冰冷的。
哈尔滨,这个我生疏的城市,
这种感觉,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因为拍戏常常重回哈尔滨,
这些事都过去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详细地记述过它们。
看那些灿若春花的生命,在转瞬间就烟消云散,我就在想,
我一直觉得人的一生其实就考虑两大问题,爱与恨,生与死。
可是,一个人要活得有尊严,要死得有尊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翻开日记本,一帧制作精美的远南运动会的贵宾请柬飘落出来,
那是1987年初,我因《井》
我问他,有事吗?
他说,请你做广告。
那时电视的广告铺天盖地,都是在荧屏上打出字幕的那种,对此,
他说,我们是民政局下的一家福利工厂,厂里大多是残疾人,
我很新鲜,也有了兴趣,接过他带来的广告词:
这位姓康的,1.80米挂零,
他侃侃而谈地向我介绍起厂里的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半是残疾人。
我确实被他的话感动了。我答应去霞飞厂看看。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广告引起社会广泛的关注,
我想这其中有我的力量,我似乎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
远南运动会的请柬是否因为我与霞飞的缘份才邀请我呢?
一旦能安排出时间,我一定会去出席“远南”的开幕式。
妈妈,今天这篇日记是写给你的。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在国外,是传统意义上的母亲节。
国内这几年也流行起过这样的节日了,而且就像圣诞节似的,
我也不例外。赛陪我去给你挑的礼物是一个纯金的小挂件,
狗,是你的属相。今年是你的本命年。
只是除了礼物,我还想给你写点什么。
我总是忙,很少有大段的时间可以和你从容地聊聊。回上海后,
不过写了,又不会给你看。只是我心安罢了。记得当年我因演《
这不是冠冕堂皇的空话,这是我一生的心愿。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妈妈很不易。父亲被划成右派后,
你总是努力给我们安全感,
你也从没想过要向谁去诉苦。你无怨无悔,因为你的信条就是“
事实如此。
蚂妈,我爱你,也深深地理解你。所以我特别不敢也不想让你失望。
其实就在给父亲送殓衣的那天,我在龙华火葬场的门口就下定决心,
还记得那次我不小心把一个手指卡进下水道别断的事吗?
晚上,你回来看到的是我高举着的缠着纱布的手,
我从不让你为我承担过程,只让你看到结果。手指折断了是这样,
过程往往比结果更折磨人,更让人痛苦。少让你受一点折磨,
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你的一颗心总是为我们担忧着,
可是,也正因为我从不让你承担过程,
我一直说家里的乖孩子是轮不到我做的,
我一直是人小主意大。因为在家里我是大姐,
记得外婆临终的时候说我这样的孩子是不能靠压服的方式管教的,
妈妈,你是个典型的知识型妇女,你有自己的头脑,
随着我的长大成熟,我们之间相互的依赖少了,相互的碰撞多了。
我们母女的感情是走在另一个层面上的。
正因为这样,我总觉得,我要做的,
我要让你骄傲。这是我的孝心,也是我的好强,更是我的压力。
其实,你是个很宽容的人。你从没要求过我一定要怎么样。
因为不刻意要我成功,所以当我真的成功了,你也就不那么在意。
这次《股疯》在圈内圈外反响都很大,可你看了我演的范莉对我说:
你三天没理我。
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我知道。可这是我的必需。至少在当时看来,
可我不同你争。是不想说,也是不愿强化这种不被欣赏的感觉。
那天和赛说到了这事,情绪激动起来,心情却在刹那间黯淡下去。
赛安慰我,说妈妈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说每次我去领奖,
我的朋友们总是说你好的。每回都是这样,本来是来看我的朋友,
他们喜欢你,因为你的和善,你的开明,你的通情达理。
做人要宽容。计较该计较的,不计较不该计较的。
你乐天,不爱记仇。所以赛说你是个“快乐的小顽童”,“
可赛不是你的儿子。他没有这份必须对你有所交代的压力。
我是你的长女。我必须对你有所交代。
妈妈,为了能让你以我为荣,为我自豪,
赛进来问我有没有给你做生日的打算?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做,还要做得特别。
赛说,这样的话,那天他打算把他的母亲也从香港接来。
这个主意不错。他母亲八十多岁了,也是个非常棒的人。
5月19日 星期四
晚上,与赛在饭店用餐的时候,邻桌的一个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真想把他叫过来,与他谈谈在公共场合,
可惜孩子就是没有跑到我面前来,赛似乎很能理解我,走到邻桌,
回到桌前,赛说:“我骗他说他很好玩,可他还是不肯来,
我慨然,是啊,孩子与父母永远有种天然的联系,对于陌生人,
真想有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她是个女孩,梳着小辫,
然而,我没有,孩子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我爱电影,我也爱孩子,只要我不是太放纵自己的个性,
梅丽尔·斯特里普是我最喜爱的美国女演员,她主演的《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
事业和生活,并不是自相矛盾的两者,在于我们如何均衡自己,
如今,我只有更多的工作,在事业的摩天大楼,一步步向上攀登,
5月30日 星期一
仲春的北京城。风和日丽。
和赛并肩走在宽阔的长安街上,暮色在我们身后渐次合拢,
下午,在京城的廿一世纪剧院,
记得当时在上海,赛坐在我身边对我说:
不过真正让我们兴奋的还是《股疯》
《股疯》能获政府奖,至少肯定了我们当初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
其实客观地讲,一部影片的成功总是和它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的。
可是每部片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总是承担着不同的责任,
1982年,正是整个社会从贬低、轻视知识向崇尚、
1986年,人们开始向自我回归。
《井》的成功在于它毫不回避地坦露了人们欲说还休的隐秘的一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井》更具世界性,而《人到中年》
一到今天,人们对电影功能的要求发生了改变。
有的人认为我身上有种天生的知识分子的气质,
我从不把自己扮演的角色分成大人物、小人物,
贵族是会没落的。精神贵族在精神失落之后也是会崩溃的。
W是我在股票交易所下生活时结识的一个拥有上千万身家的女大户。
我听后真是肃然起敬。
我觉得她活得仍然很本色。她首先考虑的不是置洋房买轿车,
还有那些我在65路国上跟班作业时认识的女售票员们,
由于行车时间长,饿肚子、憋尿都是常事,
这种中国劳动妇女的淳朴善良,在知识妇女身上就不那么明显。
其实她们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生活在她们周围的、
我想是到了我们的编导和演员给自己确立一个新的创作命题的时候了
演了一部《股疯》,想了很多东西,也得到了一大堆评价。
这个形象远远背离了我们的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习惯于制造的完全奉
昨天香港方面有朋友来。带来《地久天长》的编剧陈方的信。
《地久天长》在台获得好评,我早有所闻。归亚蕾就曾带信给我,
重播倒还是第一次听闻。据防方说,这在台湾是很难得的,
陈方信里还提到,香港的三家电视台,无线、亚视、
都是些好消息。赛说,1994年是我的吉年。但愿。
6月6日 星期一
为了霞飞要新做一批灯箱广告,便去王开照相馆拍一组新照片。
角度变了又变,神态也换了又换,
试了几张,果真如此,他只好放弃。事后他开玩笑般地对我说:“
我一向以为人要自己喜欢自己。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我一直觉得我最新近的人就是我自己。倒不是我在提防什么,
人要对得起自己。这个对得起,一是不能夸待自己,
在孤独的日子里,在没有人呵护没有人关怀的时刻,
有些朋友来作客,
不选择那些看起来非常辉煌的时刻,是因为我确信,
佛的真谛在于一个空字。既然已经知道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我选择摆放出来的每一张照片都是我认为值得去记忆的某个时刻,
这种力量是别的东西无法替代的。我确信有选择它们的理由。
我喜欢它,我觉得它体现了我的一种顽强的个性。
而这张在戛纳一个电影宫里拍的照片,则孕含着我的梦想,
细心的朋友会发现,现在摆出来的照片中只有一张是留着长发的。
尽管我在该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没年轻过,
回头去想,这种感觉也好也不好,
摆出来的照片都是走两极的,要么是未婚时的,要么是独身后的。
这是我在新加坡度假时拍的。我穿戴整齐地坐在酒店里。
拍的时候并没意识到他在那里,洗出来才发现他,背着手,
我一看就喜欢了这张照片。我喜欢这种感觉,在我不经意的时候,
我知道,我还是期盼能有个人,一个男人,在我的背后,
赛,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6月23日 星期四
赛从香港到上海来时,特地带了梅丽尔·
影片是英文对白的,还未翻译成中文,我感到很吃力,
这部影片的片名叫《飞越长生》。
一个女演员,很怕自己衰老后再也得不到影迷的喜爱,
这部高层次的喜剧片所给予我的是长久的沉思。
情不自禁地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起自己来,毕竟是38岁的女人,
年龄之于每个人都是不可抗拒的,
我不留恋生命,生命只是一个人在地球上的存在方式而巳。
7月11日 星期一
赛推荐给我一本书:《A WOMANWITH SUBST ANCE》,我一整天便蜷缩在沙发上认真地阅读,
我已记不清我是在何时、在何地第一次听到这首歌,
对《蒙娜丽莎》的痴迷并没有因乐坛好歌连绵不断而改变,
民乐中我最喜爱的乐器是二胡,幼年时还曾学过二胡,
用小号奏出的《蒙娜丽莎》会是怎样的呢?我似乎能够想象得出来,
每天早晨,在《蒙娜丽莎》的音乐声中,我静静地坐着,
7月19日 星期二
电话铃又在早晨的枕边响起,像越过窗棂的第一缕阳光,唤醒我,
这是赛的电话,每天,这个时刻。我曾经笑话他,
“你好吗?”赛在电话那头问。
我不吭声。说什么好呢?我昨天可是和他说了再见的。再说,
“不够好,是吗?”赛继续说。“那么就祝福你吧,
又是这句不变的祝福。每一个早晨,赛都在电话里问候我。
他是非常懂我的。他知道我不是个爱唠唠叨叨一惊一咋的女人。
赛永远是这样的,细致、体谅、识情识趣。
赛是一个到处走看世界的人。也许是他从事投资咨询工作的关系,
第一次见面,赛给我的印象就非常好。五年前,
赛不同。
就这样相识了。然后有了一些交往。然后,五年了,
昨天,是赛的生日。他特意飞来上海,与我共度。
我在给他的贺卡上写:以往的一切值得纪念的日子,
凡是认识赛的人都说赛待我太好,而我不知珍惜。
其实,她们说的赛的所有的好,我都知道,
也许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在意被人呵护,作为一个演员,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个清晨,赛从冰天雪地的拉卜楞寺拨来长途,
赛当时去拉卜楞寺,是因为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在一起,
说真的,如果我只有二十岁,只为他的那个长途,
当年的我和今天的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些当年我无法做的事,
这一点,赛是懂我的。
反正睡不着了,我索性给赛拨电话。昨晚,赛住宿在宾馆。
房间里没有人接电话。打到总台,总台小姐说他早已结帐走了。
人说感情是缘份。相遇是缘,相守是份。赛,我们已经有相遇的缘,
7月23日 星期六
H打电话来约见面,说是刚从普陀山进香回来,
我正好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于是欣然赴约。
对坐在扬子江大酒店的餐厅,我们共进一顿午餐。
自今年三月北京一别,转眼又是一季。此刻,我面前的他,
说起今年在美国成立了他的一个基金会,他立刻精神百倍,
我知道,这件事,在他,是很看重的。
虽然,早在八十年代,他的画就在美国受到欢迎;虽然,
那些只是标志着他和他的艺术的被认识,而这个基金会的成立,
但我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个宏大的心愿,他的千佛工程。他一直说,
于是两年前他许愿,要在有生之年塑一千尊佛头,替前人赎罪,
他说这件事始终在进行中。这次去普陀山,就既是朝圣,又是采风。
他给我看了些佛头的造型图,张张构图生动,个个神态逼真,
他说得激动,我听得神往。结果,
总是这样的,只要一说到他的创作,他的设想,他的事业,
说实话,和这样的男人做朋友是绝对的好。
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还有孩子的纯真,少年的梦幻,
面对他的时候,我常常会被激励起来,会对自己的状态着急,
这种推动,是无形的,又是格外有力的。可是,
我们都太执迷于事业,谁都不会为对方牺牲什么;
记得我在给他的信中说,我们是两艘没有洗去风尘的船,
对于我们,相遇是缘份,分离是必然。这一点,
这就又说到佛了。这是我们最爱的话题。真难想象,
我信佛,主要是受外婆的影响,可以说是家庭的渊源。
而在他,这个当年在隔离室里,尽管双手被“杆子队”
对他说到我今年想去入戒的事,他却给我说了段往事。
那是1992年年初,春节鞭炮的硝烟尚未消净,他就背起挎包,
结果,一下飞机就做了回财神爷,钱包让人掏了。这且不说,后来,
这事让赵朴初老先生知道了,又是痛惜他又是笑话他,说他犯傻,
说完,他望着我笑,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呵,脱掉人间烟火难哪,
我也笑了,他这是暗示我下不了那个决心呢。
我也不同他辩,有没有决心,做给他看就是了。到时候真入了戒,
在H的身上有种奇特的和谐,那就是大和小的极度统一。
他这个人热爱生命,更爱一切和自然有关的东西。
他不服气,就反驳,我对小草就很爱。
他说的小草,是他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H太忙,又要当爹又要当妈,顾不过来的时候,
现在小草还常常会从北京给我挂长途。
H的确很爱小草,只要提起她,话头也是源源不断。
我提议为小草干一杯。
他立刻附议。
端起酒杯,我就又看到了他的那双手。我一直说他的手像熊掌。
这双手,因为长期在野外和岩石、铁锤、粘土、颜料,
我想,每一条又粗又深的掌纹里,嵌着的都是他一份艰辛的付出,
刹那间,有一份温柔的情感从我的心头流过,
酒杯碰在了一起,祝福都没有说出口。我们对视一眼,
亲爱的朋友呵,禅机已现,悲观已尽。任这世间哪一条路,
此刻,窗外是七月的烈日,骄阳如火。而我们的心中,有鸟语婉转,
在我的胸口挂着你亲手刻给我的护身符,一尊精致的平安罗。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H,愿佛保佑,一生平安。
阿弥陀佛!
8月23日 星期二
又到长春。又到长影。
北国的夏夜,凉爽湿润。星空清朗而又有几分迷乱,
说来似乎和长影总是有缘。虽说我本是上影厂的人,
虽说早在出演《苦恼人的笑》
这也是婚后米家山为我选择的第一个剧本。
剥开人物的外壳,直接体验并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
而《末代皇后》则使我第一次在国际上得奖,
人世间的机遇与缘份真是说不清。
这次到长春是应邀参加第二届的中国长春电影节。
对于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是既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忐忑。
我本该下午就到的,可由于飞机误点,晚了许多。
记得当电影局滕进贤局长告诉我要办这样一个研讨会时,
作为一个演员,我当然不希望失败。但我更怕我不失败。
当然最好的,是继续成功,更大的成功。可是,能不能够呢?
每一个演员都知道,电影是一门如此综合的艺术,
反过来,在这一部片子里你成功了,也许并非是因为你本身的原因,
世上有哪一个人是可以永远成功的呢?没有。我一直以为,
于是在每一次看起来是风风光光的成功后,就总是要自己问自己,
又想起伊莎贝尔·于佩尔,这位法国的著名女演员。两年前,
“凡是你自己认同并努力追求的东西,都不要后悔。
她的这些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就非常感慨。
可是不管这些话当时曾给过我怎样的宽慰,今天我依然要说,
我是一个中国的电影演员,我面对的是中国的电影,中国的观众,
谢导总爱说,他最好的一部戏是下一部。可我不。
这不是狂妄。这只是我对生活对事业的一种态度。
评论界可以毫不留情地探讨我在每一部影片中表演上的得失,
我无法想象,一个全身心投入创作的演员,
我想,执著于自己的每一次,为它们负责,
也许我很消极。我不敢拿我的什么东西去赌明天,
毕竟,所有的桂冠都是用荆棘作成的。
8月28日 星期日
六天,弹指一挥间。
席慕蓉曾经有诗问: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
此刻,在我的心里也有这样一份淡淡的惆怅。
今晚,热闹了六天的第二届长春电影节在颁奖晚会后宣告了结束。
我的惆怅,不是因为电影节的结束,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24日研讨会上罗艺军老师的一番话。
我当时听了就感慨万千。
我说我们,因为我总觉得这次给我出这样一本《潘虹电影表演艺术》
我们这一代影人是随着新时期电影事业的成长而成长起来的,
我们是幸运的。我们遇上的是一个电影发展的好时期。百废待兴,
我清晰地记得,1979年我刚从戏剧学院毕业分到上影厂时,
从这一点来说,即使今天中国电影已走入了低谷,
陈凯歌说;“一个健康的社会,需要一大群有责任感的人。”
也正因为这样,我们今天的痛苦才如此地显而易见。
我一直觉得演员这个职业就跟足球队员似的,
我们也是。
这些年电影推向了市场,电影和电影观众都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夜深人静之际,我总是问自己:我不演电影,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说电影是我的生命,但电影确实是我生命的证明。
就说下海经商吧,其实我们这一代演员中好多入,包括我自己,
可是不做点事又能怎么样呢?坐在家里等剧本,这更惨。
我也试过逃避。拍完《女人·TAXI·女人》,我就逃跑了。
一呆就是一年多,可还是不行,丢不下。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早上踱进厨房喝咖啡,然后看看电视,
后来想明白了,中国电影是不靠我,可我靠着电影呵。
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们都这样。
这些天看这本《潘虹电影表演艺术》
我一直是非常看重他们的评论的。这么些年来,
他们也是始终为电影活着的人。而电影又是这么煎熬着他们。
尽管他们对我在《股疯》中的表演给予了肯定,
我知道,这一份怀旧,不仅是怀念我以往的形象,
我也怀旧。
可我知道,我无法以一个一成不变的形象永立不败之地。不进则退。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媒介有时给予演员个人的是一些不够准
有他们在,就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提醒:不管怎么样,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当。这是我们整整一代人所追求的光荣,
这次来长影,米家山也来了。
单独和他喝了次茶。问他有没有看《股疯》?他倒也老实,
他说,报道和评论倒看了不少,影片反倒没看。因为“不敢看,
他呀,还是这么直率,还是这么孩子气。不过,很男人,是条汉子。
他提议明年我们合作一部片子。他说剧本已组织人在搞了,
我说,你这么自信?
他会心地一笑,说,当然。他还补充说,这对我们是一次新的机会。
这话里有话,不止一层意思。
我微笑,不语。
9月10日 星期六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以为他的血管里不可能流着殷红的热血。
他的性格实属冷血一类,那能把人毁掉的情欲和他无缘,
这执著的冷静是他的主要力量,血气、情感、心灵,对于其他人,
他,就是谢晋。不管他现在从事着什么,将来还会从事什么,
那一年12月24日,我抖掉了脚上黄浦江畔的尘土,
在18小时的飞行中,谢导演的背影一直在我的前方。
一排三个座位他一个人坐着,
偶尔,他也回身冲我们微笑一下,
谁都知道,我们是由于签证延误了两个月,在这严冬季节,
机舱里,摄制组的许多人都用额头抵着椭圆形的舷窗,
他一滴不剩地喝干了他的第三杯茶时,
正在昏昏欲睡中的我吓了一大跳。“带了,导演。”
他马上意识到可能把我吓着了,立即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不,没,没有。”
我掩饰着。
不知甚么时候,我终于睡着了。
醒来时空中小姐正在用中英文广播着“飞机开始下降,
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它无止境地自我重复着伸展开去,
邻座的人告诉说,“导演送来,你睡着了。”
我抬眼看去,才知导演被空中小姐照顾到头等舱去休息了。
提前得到一枚奖章,我想。奖章是授予有特殊贡献的人,他希望。
估计是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踏上了美国大地。脚下倒并无异常感觉,
在机场海关他还开着玩笑,摄制组以他为首走在最前面,
为了艺术能够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利益。我以为这是种气质。
那种一瞬间的气质,那种会使我疯狂的气质,我知道,
一切过去了的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回忆的美好,
9月20日 星期二
又是月半,又到中秋。
今夜,没有皓月当空,只有一层氤氲潮湿的雾气,弥漫在天地间。
这样也好。
虽然古往今来,这都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但每年的这轮圆月,
宋朝大诗人苏轼尚且要把酒向青天,问一句明月几时有?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句话里有多少美丽的期盼,就有多少残酷的无奈。
每年,这句话都会在邮局被陌生人的手“哒哒”地拍在电报纸上,
这是我和米家山的约定。
从婚后的第一年起,每年的这一天,
对于我们,中秋还不单是中秋。这个日子曾是我们一个特别的节日,
多年前的那一天,我们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尽管今天当我们这样做着的时候,我们心中涌动的已不是爱情;
一份祝愿的电报。一个问候的电话。这是每年的约定,
今天,我醒得绝早。抢先拨出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我在电话的这一头莞尔,不语。心里还是有一种特别的满足。
那一段姻缘,已经当断则断。这一份亲情,还是藕断丝连,
米家山是一个集力量和尊严于一身的男人。过去我这么说,
本来,一个是演员,一个是美工,
你是在这个时候来看我的。从南京回成都,在上海转车,
我来了。“你还好吗?”你问我。
“还好。”我回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可说。
“那就好。一个人如果一生里注定早晚要摔跟斗的话,
那一刻,你的出现,像一个骑士。
对于那个时候的我,对于一个从小就失去父亲的庇护,
这八年,我们在一起生活的八年,
你就是那个在我背后托着我过了八年的很棒的男人。
记得刚结婚时,你就问过我:你想做什么?我说我要成功。
要成功,一个女孩子的野心,一个如此宽泛的命题。你认同了。
为了这一个认同,为了我们能有更多的对话空间,
杜十娘、陆文婷、曾树生、婉容、徐丽莎,
尽管结婚八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三百八十天;
你说我不给你退路。我没有给你退路,因为我也没有给过自己退路。
我真的可以理解你,可我无法谅解你。我不说宽容。
这就是我们。
我们分手了。但分手并不意味着从此就一定要成陌路。
你仍然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曾经有过的共同生活,
离婚六年来,我每次接新片,还会打长途给你,听听你的意见。
对于我,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还会是,
可是,也许要等到我们都走过了很多很远的路,等到我们都老了,
那时,又将是怎样的一幅黄昏风景呵。
10月12日 星期三
说起来真是好笑,离婚都六年了,
当然这是件不现实的事。事实上,我猜想即便我这样做了,
倒不是说所有人都是出于好奇,只是在大多数人的眼里,
当然我也明白那些好心的人们,包括我的母亲、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对孤独的定位是多么的片面。
一个人的孤独最多是寂寞失落,而两个人的孤独却可能是灾难。
我并不想唱高调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很充实,这太不真实。
只是,作为从两人世界里走出来的我,再要走回去,
坦白讲我在情感上是一个脆弱的女人,我是害怕孤独的。人嘛,
有位哲人说,甘愿和孤独结伴的,不是神,就是兽。
六年的独身生活,使我深刻地领悟到,生命的实质就是孤独的。
在今天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
就一个人而言,这样的孤独其实是一种很好的教养。
我会经常提醒自己,走出那种哀怨的琐碎的孤独,
10月26日 星期三
又到深秋,冬季的严寒还在遥远的北方徘徊,
对于秋天,我有种很特殊的情愫。我喜欢属于秋天的那种金色,
记得小学的那个同桌男孩即将赴美,向我道别的时候,
我真的从骨子里充满了悲剧色彩吗?这么多年的经历,我不想否定,
从电影厂归来,闲着没事,便想到东方商厦转转。
在大自然的花卉中,我最爱的是向日葵,
在我的家中,它们各自以自己的姿态展现,
捧着那束向日葵回家的时候,天上飘下了毛毛细雨,
于是爱开着灯一个人听听音乐、看看书,抑或与朋友聊天,
曾在一本书上看见过“享受孤独”的提法,想必那个人从未孤独过,
11月4日 星期五
对于别人,这只是一个极平常的有阳光的日子,和昨天、
中国人是一向看重生日的。
往年我的生日都是在朋友们那里度过的,特别是我一个人生活以后,
他们是用他们的热情温暖我,
这一份宠爱与在意和一般人能给予我的还不同。
今天起了个大早,仍然赶去陕南村拍《大上海屋檐下》的戏,
没有什么华丽的词句,也没有什么夸张的表白,
我总爱说“亲情是不可变的,友情我是要牢牢抓住的。”
多少次,当我面对掌声面对鲜花,当我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
这一瞬我真觉得我没有白活一场。
这份在意这份爱护,使我觉得我一下子有了很多的理由来祝福自己,
PARTY一直开到凌晨二点才结束。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生日。
我知道,像以往一样,朋友们一定在找我,过生日了,潘虹在哪里?
旅店是一个非常公平的环境。每一个出门在外的人都是孤独的。
没有人知道这是我的生日,没有祝福,没有问候,
我选择这一天告诉自己,从此别再期待别人的牵挂别人的呵护,
此刻当整个招待所都安静下来,当朋友们一一睡熟,我告诫自己,
每一年的生日,对我不仅是一个可以庆贺的自己的节日,
对于行将不惑的我来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怀着一点少女的虚荣、
岁月使我成熟了。
今夜,我生命的年轮又开始起笔画新的一圈,
11月8日 星期二
记得去年岁末,我曾为《文汇电影时报》的读者写过这样一句话:“
今天在长沙,站在金鸡、百花奖的颁奖台上,
被评为百花奖的最佳女演员,这是我来长沙前就知道了的。
可同时得到了金鸡奖的最佳女演员奖,却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可事实是一个我以为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我真的觉得非常幸运。
坦白说,这一次的得双奖,对我意义非同寻常。
我一直说我是不太注重结果,只在意过程的人,奖不奖的,
我在意,因为恰恰是在今夫,在中国电影似乎特别不景气,
其实,自从《人到中年》引起社会的巨大共鸣后,
但随着阅历的增长和时代的变换,
今天可以说是梦想成了现实。《股疯》这样的一个尝试,能成功,
今夜,当所有人都在向我道贺的时候,我却格外地思念着一个人,
两年前,接连两部影片的不受好评,给我的压力很大。
我认同了他的观点,可我又觉得无力改变现实。我于是出国休假。
我去了德国,又去了日本。按我当时的想法,我是不想回来了,
赛,你陪我去了德国,又陪我去了日本。但你要我回国,
是你坚持不懈地追着我问:你在期待什么?
没有期待。我的回答真无奈。 这样不行。你得有进取心。你真固执。
太抽象了,赛。太抽象了。我不能。我拒绝你,很不以为然。
你不再劝我什么。你转身走了。
你回了香港。你找到了艺能电影投资公司。
人家说,潘虹,我们知道,我们愿意请她来香港拍戏。
可你说,不。潘虹要拍国内的戏,请你们为她拍一部戏。
你说服了他们。你把他们带到了日本,带到我的面前。
你们给我的信息是,无论我想做什么,你们都会帮我。
我当时的感觉,已远远超出了感动两个字。这样的机会,
于是便开始写大纲,报批,找编剧,看本子,下生活,
这就是你。给了我关键的第一动力,却又放手让我去做的你。
正是因为你的这份大气,使得我在你面前活得特别放松,
你知道我现在对婚姻的感觉,也知道我是个太重感情的女人,
我一直说,我已经从两个人的世界里走了出来,
你说你愿意。你反过来宽慰我说,只要我们在一起,
赛,你为我的付出,我都明了。
你一直说你很欣赏我和米家山处理我们感情我们婚姻的方式,
你的这些素质,使得我可以对着你大谈特谈我的以往,
第一次介绍你和米家山认识是在北京的王朝饭店,
有人说我能,居然把两个男人都拉到了一起。事实上,不是我能,
赛,你也有你的原则,并不是一味地迁就着我。在我经商这件事上,
为这事,我几乎在七月里同你分手。
可你不接受。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管我,
现在几个月做下来,想想你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次回上海,
赛的长途挂进来了。他说看了电视转播,已经知道我得了双奖。
终于得到了。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他紧接着又说:
赛说,我们还有一个高峰要去攀登——奥斯卡!
赛,你又一次说中了我的心思。
对于我们,默契就意味着全部,形式都不重要。
相爱,就是永久。你说的,我记住了。
11月17日 星期四
作为特邀的嘉宾去参加第五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的颁奖晚会,
这样的时刻总是演艺界朋友们大聚会的好时机。
的确,在对衣服色彩的选择上,黑色一直是我所钟爱的。虽然,
我喜欢简洁的样式,素净的色彩,尤其是黑和白。
我一直希望不要让人们一眼就从我的服饰上判断出我的职业,
职业妇女,我觉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比较准确的定位。
其实演员不也就是一份职业么,和世界上千千万万份职业一样,
作为一个女演员,我清晰地知道,我的外貌、我的职业、
作为一个所谓的名人,人们会把你看得很高;作为一个女性演员,
当我每一次穿着一袭庄重、得体而又普通的黑色走人人群时,
也许也基于这样的一个原因,
不过时至今日,我越来越觉得经商是一件比做电影更难的事。
一个总经理,一个法人代表,就是一家企业的大家长,
我觉得真累。
有时想想真庆幸,幸亏选择做的是时装。
式样简洁,裁剪精致,用料讲究,货真价实。
唉,怎么办呢?我也困惑。
11月18日 星期五
收到一份请柬。
这个女士张扬而不宁静,就像她的作品,斑斓却失之凝重,
晚上,朋友来电,叮嘱我去“影展”,便问,
又想起胡健老师,想起胡健老师送我的摄影作品《卖柚子的小女孩》
可胡健老师要为自己开作品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
在摄影展前,整理自己的照片时,胡健老师总是一脸的遗憾和不安,
今晚有点时间,给他写封信,说说自己看《卖柚子的小女孩》
胡健老师:你好!
一直想给你写信,可总是忙,今晚,有空,又有宁静的心情,
我的眼前时常浮现着你给我的摄影作品:《卖柚子的小女孩》。
面对这幅作品,我由衷地想对你说,我好喜欢这个女孩子。《
爱,意味着以整个身心来同情别人的苦难。但有时,
如果说你确曾感到自慰的话,
就你本人的气质来说,你终生追求最高的精神需求。同时,
你把梦,把向往,把期待,把祝愿,把苦难,把忧虑,
生命不是虚空,它如同厚重的大地一般的真实而具体。因此,
胡健老师,你用生命的爱,宣布了自己的价值。我便用笔蘸着真诚,
天渐渐凉了,望老师保重。
顺颂
瑞安!
12月7日 星期三
出差经过五台山山麓,下榻处遇到三位素衣的佛家师傅。
交谈中才知道她们是来自台湾的女出家人,
对于佛,我并不觉得遥远,以前总感到多少有些遥相呼应,
早晨,漱洗干净,在我供奉的观世音像前,闭目静思,点上一支香,
以前总以为佛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其实不然,
我曾经想到峨嵋山上去入戒,因为各种意外的原因,终究没能去成,
年初,曾到玉佛寺烧香,如今,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往后的日子,
我没有机会上五台山,在日后排好的旅程中匆匆太匆匆,
女住持感激地回赠我一串佛珠,亲自为我戴在手上,
唯愿今后的人生因着佛缘而远离苦难,远离孤独,
12月15日 星期四
下午,在服装厂的转包合同上签了字,心里一阵轻松。
以后三年,一切管理、经营上的事都全权交给了这位承包人,
说给朋友们听,都不信。
从原来的副总经理变为总经理、法人代表,
我笑笑。我不想辩解。这半年多来的甜酸苦辣,
每天都在疲惫中付出。总是在操心面料的价格、关税、
我承认我是不适合干经商这一行的,
俗话说:做熟不做生,是极有道理的。
半年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赛是对的。
说起来在北京、上海、哈尔滨、沈阳、长春、大连、
这和拍电影完全不同。角色塑造得成功,获得大众的首肯,
赛说,觉得不合适,做得太累,就不做,不要勉强自己。
我想他是对的。商场上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性,像我这样情绪化的人,
老实说,现在我真的很佩服那些企业家,
不是每一个靠点名气从银行借了点钱出来的人都可以做企业家的。
放弃也是一种选择。什么是可为的,什么是不可为的,
对这件事,我选择了放弃。不过我也不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服装厂我是承包出去了,但广告公司的事我还是要自己管。
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要努力做到称职的。我一直在想,
其实人生最大的快乐,就在于做自己有兴趣和热爱的事。
12月18日 星期日
收到表姐寄自加拿大的包裹,全是过圣诞节的东西。
在附寄的信里,表姐说:
可就是这样表姐还是在信里遗憾,“
坐在地毯上读信,读到这一句,不禁“哗”地笑出了声。
哎,表姐啊,真是可爱。
什么东西都一定是一人一份。坚持了二十多年,表姐始终一如既往。
可其实,有谁想得到,
五岁那年,外婆带我去舅舅家玩。舅舅拿了两个红红的苹果给我,
这两个苹果本来是留给他的独生女儿,我的表姐的。我并不知道。
苹果又大又红,还闪着诱人的光泽,好看极了。别说吃,
我左看右看,实在舍不得吃,就把它们捧在了手里。
表姐是独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里的小公主,
“苹果在这里。”我一边怯怯地说,一边就伸出一只小手,
“喏,给你。”递给她的,是大的红的那一个。
表姐接下了苹果,定定地看住了我。
我五岁,她九岁,我们都是孩子。说不出更多的所以然,但这一眼,
从此以后,舅舅和舅妈就多出了一笔开支。
从此以后,每次来我们家玩,表姐都要带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玩艺,
甚至到她结婚,未婚夫要给她买婚戒,她对款式、价格都没有要求,
就为了那一个红苹果,就为了我的一次谦让,表姐还了我一生。
那一刻,她必是觉得她欠了我。这种逻辑,只属于孩子,
可是,在现实的生活里,又何尝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小时候,妈妈一直说我太傻,总是对自己太苛刻,总是吃亏。
吃亏是福。肯吃亏,愿吃亏的人,有福了。
一个苹果赚一生。
这一个让出去的红苹果,不仅让我赚得了表姐一生的情,
12月19日 星期一
妈妈修葺房子的这些天,和妹妹一起住在我的家里。
她们在客厅聊天的时候,我也在那里整理我准备去德国度假的衣物。
妹妹的小朋友从洗手间出来,十分惊讶地对我说:“
我笑了。看来这样想我的人真不会少。
一般化妆品的保质期都在两年之内。
因为替霞飞厂做广告,
化妆品应分为两种,一种是护肤品,一种是彩妆。相对来说,
Christian Dior是我首选的彩妆,那种淡淡的、透明的色彩令我心仪。
常常会看见报章上出现要求女性讲究姿容的文章,
什么是美?自然就是美,健康就是美,
我就是这样把我的观点告诉了妹妹的朋友
12月20日 星期二
德航的飞机已驶离虹桥机场的跑道,投进蓝天。舷窗外,晴空如洗,
赛坐在我的身边。他是两天前从美国飞来国内的,
我们的目的地是德国的杜塞道夫。在那里,
在DAVID那里,我们将度过愉快的一年一度的欧洲休假。
赛为我要杯热牛奶,又为我放低了航空椅。握着我的手,
昨晚,为了把国内的事都处理妥当,我们几乎一夜没合眼。
我转头对赛微微一笑,顺从地点点头。
我轻轻合上眼,却没有合上我的思绪。
我一直觉得做一个女人是很幸福的。特别是在中国,
记得曾有人说过,男人是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
男人要赢得一个女人,需要征服一个世界;而女人要赢得一个世界,
女人是可以不成功的。她可以退回家去,做个好的妻子,好的母亲。
男人是不可以不成功的。
男人其实比我们不幸福,只是他们比我们要强。
赛一直说我很懂得欣赏男人,懂得给他们脸面,
其实,我只是比较同情男人,也比较尊重男人,因为觉得他们不易。
一个女人,要成功,难;要普通,可以。
一个男人,要普通,难;要成功,可以。
世界就是这样地颠颠倒倒,阴差阳错。
可是,正因为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
害怕一个结果。
我一直说,对男人要近看,对女人要远看。
一个男人,你不深入到他的思想,就无法见识他的全部魅力。
一个女人,当她走近,毫无保留地剖白她的所思所想时,
有距离,才有美感。男人和女人的相处,也是如此。
很多婚姻的触礁,原因就在于丈夫和妻子走得太近。
其实,在爱情上,男人远比女人浪漫;在婚姻上,
一个男人会被无数个女人诱惑,并爱上她们。
我自问我还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子。像所有的东方女性一样,
可是,对于失败过一次的我来说,就十分害怕再一次地投入,
从这一点来说,我很消极,也很脆弱。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果。不管这个结果是好是坏,我都放弃。
我不奢望我会赢,因为我知道我输不起。
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供我任性地挥霍,任意地尝试,
我只有一再地告诫自己,永远不要对一个人,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女人只有独立。只有自己成就自己。
有所为又有所不为,这是我演戏的准则,也是我做女人的准则。
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一部法国电影,著名法国导演让一雅克·
两个人,一段情。
一段注定没有归宿的感情。一段演绎得如此凄婉如此美丽的感情。
一直觉得,情人这个词,特别迷人;情人这份情,特别动人。
因为彼此的感情不再是道义上的责任,不再是法律上的维系,
无论男人,无论女人,可以没有一个婚姻,却不可以没有一份爱情。
毕竟,男人和女人都是要在对方的瞳仁里才能看见自己的。
一个女人,不是因为她天生是一个女性,就成为一个女人了。
一个男人,也不是因为他生来是一个男性,就称得上一个男人了。
完全孤独的女人和完全孤独的男人都是很可怕的。他们没有性别。
一个女人只有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一个男人也只有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女人最好的品质,是温柔。
女人可以不漂亮,但女人不可以不温柔。
如果没有了女人柔情似水的温存,
男人最要紧的品性,是负责任。
我不怕男人有长长的过去,也可以不在乎他爱了一次又一次,
如果没有了男人用自己的脊梁顶起天下的勇气,
男人和女人,世界少了哪一半,都不行。
年轻的时候,总渴望着被所有的人爱,却很少想到去爱所有的人。
成熟起来才发现,爱和被爱,本是不同的两件事。
能被人爱的人,是幸福的。能爱人的人,是有能力的。
我们是在被人爱的过程中,发现自我的。
我们又是在爱别人过程中,完成了对自己的塑造。
从迷迷糊糊的昏睡中醒来,发现赛也在打盹。
我一动,赛就醒了。
“要什么?”他问我。
“不,不要什么。”我对他微笑,轻轻摇头。
我只是在想,如果来世可以选择,我还愿意做一个女人。
做一个懂得男人,懂得珍惜情感的,温柔的女人。
爱人,也被人爱。
12月30日 星期五
我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支漂泊队,只有我一名队员,
又是年末了。
1994年又将这样步履匆匆地从我们身畔掠过。
此刻,我在异国的灯下再度写下我最爱用来形容自己的这句话。
一个人的生活是寂寞的,因为没有分享。
一个人的日子是脆弱的,因为无处倾诉。
一个人的天地又是宽广的,因为独立。
经济的独立,精神的独立,心灵的独立,这是一个人能活好,
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如此。
我一直觉得,从本质上来说,我是一个内心极其孤独的人。
做独身女人,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
在事业上,我追求轰轰烈烈;生活里,我却只希望平平和和,
1994年里对我来说最好的事,就是《股疯》的上演并获得成功。
更何况,我觉得1994年里,对我最重要的还不是得奖。
新的一年又将来临。我给自己最大的目标,
我相信,我会更好的以自己的独立意志,独立人格,
感谢生活。感谢生命。
潘虹简历:
潘虹,1954年11月4日出生于上海市,中国大陆女演员,表演艺术家。她是首位登上《时代周刊》的华人艺人。
1979年,潘虹凭借《苦恼人的笑》一举成名。[1] 1983年至1994年,先后获得四届金鸡奖(三届最佳女主角,一届金鸡奖特别奖),三届金凤凰奖和三届小百花奖最佳女主角,[2] 一届百花奖、华表奖、上海影评人奖和中国长春电影节,以及大马士革国际电影节和意大利陶尔米纳国际电影节等多项国内外最佳女主角。
1988年至2011年,潘虹先后获日本评选的“世界十大影星之一”;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世纪之星”;对中国影坛有突出贡献的电影艺术家和中国电影百年优秀演员;大世界吉尼斯颁出的奖项――获得金鸡奖最佳女演员奖次数最多的人;[3] 第二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中国电视剧产业二十年群英盛典突出贡献人物[4-5] 。
中国电影家协会先后为她举办过三次表演艺术研讨会。以日记题材的《潘虹独语》和《潘虹表演艺术研讨会》,以及多篇随笔日记、散文集被多家出版社编成杂志、教科书篆写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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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二十世纪70年代中期登上银幕,先后主演《奴隶的女儿》(***王小丫出生在四川凉山,父亲王传庭是当地的宣传部长,曾经为电影《奴隶的女儿》做编剧。小丫也因而初识潘虹和米家山***)、《杜十娘》等20多部影片,三次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三次获得中国电影表演学会金凤凰奖。曾被《中国电影周报》评选为“中国新时期十大电影明星”,被《电影旬报》评选为“世界十大影星”。1988年代言霞飞化妆品,开创新中国电视广告模特时代。
第七至十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五届中国电影家协会委员、第六届副主席。第七届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电影协会主席。
导演: 王启民 / 孙羽
编剧: 谌容
主演: 潘虹 / 达式常 / 赵奎娥 / 郑乾龙 / 浦克经典老电影《股疯》
https://m.youtube.com/watch?v=rH2SspK34KM
出品公司:香港艺能电影、潇湘电影制片厂。上映时间:1994年。
导演:李国立,
主演-:潘虹,刘青云,王汝刚,王华英。
潘 虹获1994年第十四届金鸡奖最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