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大头小史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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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大头小史

顾晓阳

 

甄祥,小字大头。北城德胜门人也。头大如瓮,因有此号。八十年代高中毕业,入首汽为出租车司机。口才辩给,巧舌如簧,为同侪所称赏。

尝自机场载一日本客,客生于满洲,母坟冢在卢沟桥,数十年未至,今欲往寻而祭之。大头驱车道上,与客辩,褒其心而弹其行,述生死轮回之奥义,析古今邅变之至理,口中雌黄,妄言泉涌。客始怒,行未半,意乃解,不觉而悦,遂尽弃初念,依大头言,回车往八达岭,与同游长城古迹,指点塞上烽燧。所携和果子等,本为祭母之用,亦以当土产,遗赠大头。其说人之术,如巫如蛊,一至于此也。

某日,遇客人马小铭。小铭本业报纸编辑,甫辞职下海,与友六七子建通达贸易公司,在燕京饭店。小铭喜言谈,自负才高,视甄大头貌憨,悦之,因问年岁、驾龄及包车月金多少。大头一一答之。至燕京饭店,小铭嘱大头候焉,遂下车。入办公室,谓众人曰:我刚包了一辆出租车,皇冠的。众皆称善。或问:司机怎么样?小铭曰:还行,一傻逼。公司遂与大头签包车合同。

当是时也,知识分子下海将衍而成风。通达公司数子率皆诗人、记者、作家之属,既无经商之智技,又形容猥獕,或目茫茫而架镜,或发飘飘以蔽肩,有名士脱逸之气,无大款重厚之尊。游走于商界中,常为人所轻之。众亦自知,乃谋良策。小铭曰:甄大头身高体胖,穿西装,有派头,咱们当中他才像老板,可让他撑门面。众以为然。王吉自请曰:我假装给他当跟包的。小铭曰:你不行,头发比女人还长,又不洗,像找抽的。王吉怏怏而退。自是,大头常充老板,众左右相拥,侍如仆从。故公司往来接洽,大头多所闻知。

小铭素好歌吹,常夜出观演,皆命大头以车载之。大头不敢抗,而内不怿。王吉阴谓之曰:小铭雇你的时候,管你叫傻逼。大头大恚,由是銜之。

公司日常所为,无非设宴饮、赍贿礼、驱皇冠车满城奔兢,惶惶然如无头之蝇,而未获毫厘之利。久之,众相怨望,互有攻讦。大头从旁月旦,往往而中,众咸服其论。小铭奇之,赞曰:别看大头没文化,口才不错嘛!大头闻之,益怒。

先是,马小铭于采访中,遇昌平农民企业家张志一,乃大言煌煌,颇自炫耀。志一为所惑,遂刻意结交之。及小铭欲下海,询之于志一,志一慨然出资十万,使设通达公司。

既历年余,本金将尽而无所赢利,志一乃悟所托非其人也。于是绝其输给,使自生灭。小铭巧言说之,终无所动。一夕之间,通达公司作鸟兽散。

甄大头重回首汽北京饭店车队,而心已逸之,犹鹞之入于云霄,志在昂远,难囿于林木之间也。日日扫马路、机场趴活儿,无所赖籍,怏怏不乐,遂谋大计。忽忆:在通达公司时,尝宴东北某县国营燃料公司经理,经理谓有计划内之煤炭,可以计划外之价售之,其间差额颇厚,唯难觅买家。小铭即遣诗人戈巴往东北寻之。戈巴至大连,忽见海,心荡神邈,连呼有诗,卧滩上,得诗四首,遂返。王吉乃自陈其父抗日八年战于华北,门生故吏遍焉,愿亲往,必谐。小铭大喜。王吉遂治装行,北入五台山中,访千年古刹;南临黄河渡口,观万丈飞瀑;抚太行之崖而兴叹,掬汾河之水以濯足;归而核销差旅费。小铭见王吉行乘火车软卧,以为靡费逾规,不准核。王吉大怒,恶言诟詈之。小铭亦怒,捽王吉领,挥拳欲殴。众相解之。而煤炭事遂寝。

于是甄大头遍索家中旧物,果得经理名片一张。乃告假三日,往东北会经理。一经商洽,两造皆宜,欣然而返。然欲觅买家,则茫然不知所在。贸然往企事业用煤单位售之,无不见拒。尝于某单位见有业务通讯簿一册,窃怀之而去。每日出车後,无心载客,乃择一公用电话亭,按通讯簿中所记之电话号码,一一询之。仍不得售,而长途电话费颇昂,妻啧有烦言。大头不悔。

一日,致电河北某地燃料公司,自称东北燃料公司业务员。接者林处长,详询所售煤炭种类、等级、价格等,大头皆能应声而答。林处长遂订煤数千吨,嘱来公司与赵科长签合同。大头大喜,驱车百余公里而至。赵科长迎之,色悦貌和,执礼恭敬。大头窃怪之。签合同毕,赵科长乃问:你与林处长什么关系呀?大头遽悟,答曰:他是我父亲的老战友。

既售,大头获金二十余万元,款额之巨,乃平生之所未尝想见者也。夙夜不能寐。昧旦即起,取现金十万内囊中,又往河北,欲谒林处长,思有以报之。及晤,林处长仪态峻严,不与语,挥之使去。

大头佯去,而候于公司楼外。迨下班,觑林处长步出楼门,取自行车,骑行而去。大头遂驾车尾于後,踵至其家,暗记于心。

是夜,舍于当地招待所。

翌日,大头携囊而往,正衣冠,扣扉。林处长启门,见大头,大惊,继而怒,问曰:你怎么知道我家?大头曰:您公司的人告诉我的。又问:谁告诉你的?曰: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林处长曰:你想干什么?大头曰:我们的工作得到了您的大力支持,我们由衷感谢。我特地从东北赶来,只是想来拜访一下,没有别的意思。处长曰:都是公家的工作,没什么可感谢的。而色稍稍缓。于是延大头入室。大头坐与语,处长默然,时时视钟表。大头遂以囊置几上,揖辞。处长指囊喝问:这是什么?大头曰:没什么,一点点意思。处长大怒,曰:拿走!拿走!推让再四,终不受,出大头于门外。

大头仍宿招待所。隔夜空其手而访之。林处长但观电视节目,视大头如无人。大头有忍力,颇不自外,见电视中播足球赛,乃侃侃而谈,珍闻趣事,随口而出,处长为之解颐。

自此夜夜临之,竟如家人然。善伺其机,揣其意,言必中听,动静得宜。林处长戒心稍懈,渐与之语。大头固长于言辞者,凡市井民情,述来庄谐并有;海内秘事,靡不耸动听闻。海者,中南海也。处长为之入迷。

某夜,言谈及于儿孙。林处长乃徐徐谓曰:我的孙子现在迷上了集邮。大头默然不对,而心中大喜。

明日,至邮局,以十万元悉购珍藏邮票。夜,以报纸覆邮票,卷为筒状,持手中,访林处长家。略谓:正好出一版新邮票,拿几张给小孩子玩儿。又告处长:将赴北京出差,即辞行。言罢,遽去。处长送至门限以外。

归,单位以其无故旷工等,重罚之。甄大头遂办停薪留职,慷慨以去。

後数年,深结河北林处长,售煤炭无以数计。又自立公司,贩钢材、盘条,走私汽车等,掘金藏宝,私家之富过于昌平张志一。

马小铭闻之,往谒大头,凡三顾,始见。小铭入,大头偃卧。小铭一望而惊曰:大头,汝何肥硕若是之甚也!大头不答。小铭又曰: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此之谓欤?大头犹闭目若眠。小铭曰:囊者,汝不过为我御车而已。不数年,我商海沉舟而重搦笔管,骞穷有逾于昔,而君暴富,何也?大头遂起,箕踞沙发上,从容谓曰:夫穷经籍,知礼仪,察究天下大势,洞悉四海风云,捉笔千言,焕然成章,吾孰与子?小铭曰:不如我。大头又曰:生于深宫之内,上可以见公卿,下与贵胄相交结,呼风唤雨,草偃风从,吾孰若王吉?小铭曰:不若吉。大头曰:诸君娇子也!而我与昌平农民张志一者流,皆如弃子。娇子非不爱财,指握在咫尺之内,吐纳于唇齿之间,取之可也。若夫流汗浃衣、劳筋乏骨、胁肩谄笑、舐痈吮痔,矻矻以攫金者,非我辈而谁与?适逢天下鼎革之际,时势改易,吾属乘风而起,此所以能富于诸君者也!小铭默然良久,起谢大头。

又二十余年,甄大头由盛而衰。尝涉房地产业,以与人争地,遭陷,身系囹圄,资财罚没殆尽。出狱後,加盟滴滴专车,复为司机。马小铭屡易职,历报社凡四家,得评主任编辑职称,以待退休。王吉逍遥如故,与诸贵公子深相结纳,恃权敛金,腾挪有术,竟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