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书生——校园文革恩仇录》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遭摧殘黃沙地奇才化煙,不堪辱殘月樓家玉焚稿
第十一回 遭摧殘黃沙地奇才化煙,不堪辱殘月樓家玉焚稿
周靜茹看到食堂門口,被批鬥的行列中有一位老者,竟然是數學教授孫家玉。他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特務」,與「五類分子」一起遭到批鬥。周靜茹心中大為驚駭,正要上前詢問,忽然被一個人止住,並被輕輕推進了食堂。
周靜茹回頭一看,原來是團委書記趙新元。周靜茹還沉浸在驚駭之中,說:「趙書記,你推我幹嘛?」趙新元說:「我是關心你,關鍵時刻你可要站穩立場啊,要與這些人劃清界限。」周靜茹說:「這個事是你們團委幹的嗎?」趙新元說:「不是,團委沒這個權力。」周靜茹說:「那就是院保衛處,專政組搞的了?」趙新元說:「你難道不知道嗎?黨委已經靠邊站了,現在已是工作組在領導邉恿恕Ⅻ/span>」
近兩天,團委書記趙新元很是躊躇滿志,因為他提出的「轉移矛頭」之計,終於付諸了實施,而且取得了預想的效果。
自「人民日報」發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以後,江東市委迅速向江東工學院派駐了,以市警備區師政委,季得喜為組長的工作組。軍人主政果然雷厲風行,不像陳維鈞那樣優柔寡斷。季得喜政委立即接受了趙新元的「轉移矛頭之計」,並向各班級派進工作組聯絡員,強力貫徹聯繫院內階級鬥爭實際,推進文化大革命邉拥膽鹇圆渴穑瑥娬{要在工作組黨委的領導下有紀律地搞邉印Ⅻ/span>
一度甚囂塵上的懷疑黨委,矛頭指向院黨委的浪潮迅速被遏制住了。一個以批鬥「地、富、反、壞、右」分子和「反動學術權威」為主要內容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風暴已在校園內展開。
趙新元看著校園內的大字報變得稀稀落落,冷冷清清,心中十分滿意。他的計畫是,第一步是先控制住局面,掌握邉拥闹鲃訖唷=酉聛淼诙剑M織對前一段時間貼黨委大字報的右派教師和學生發動強大的反擊。憑他的洞察力,他完全看得出來,工作組與自己的想法是不侄系模灰宀橛遗蓪W生一旦展開,劉致遠這樣的學生肯定是在劫難逃。他注視著面前的周靜茹如花似玉的面龐,到那時名花易主就是必然的了。想到此,他臉上露出了不為人覺察的一絲笑意。
「我得趁熱打鐵,好好點化她一下。」趙新元走到食堂窗口打了飯,坐到周靜茹的對面,注視著面前的周靜茹,扒了一大口飯,邊吃邊對周靜茹說:「我是為你好,在這個時候你可千萬不能與被批鬥人接觸啊。」周靜茹面色沉重地說:「孫家玉教授教過我們高等數學。他課講得多好啊,同學們都很欽佩他。他怎麼會成了批鬥對象呢?」
趙新元說:「是啊,階級鬥爭的複雜性就在這裡,聽說最近查出來他隱瞞他父親在臺灣的歷史,他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將軍。」周靜茹說:「可他現在一心教書,能有什麼活動啊?還有那個老田,上個星期才心臟病發作,差點送命。怎麼現在就拉出來鬥?這也太不人道了。」趙新元說:「有這事?工作組來自各單位,大概不瞭解情況,難免粗糙些。」周靜茹說:「他們不瞭解,你團委書記應該瞭解,你怎麼不向工作組反映。」趙新元說:「靜茹,你要知道,這是階級鬥爭!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個階級的暴力行動。」
周靜茹停住了筷子,飯也咽不下說:「這些五類分子不是早就被暴力行動推翻了嗎?時時受管制,還要怎麼推翻呢?」趙新元故作驚訝地說:「你怎麼這麼糊塗啊!老實說這次邉拥姆较颍烤乖觞N走還很難說。毛主席號召造反,是造資產階級的反,不是要你造無產階級的反。看工作組進校來這幾天的苗頭,這次邉雍芸赡苁桥c五七年一樣,是又一次『引蛇出洞』,又一次反右鬥爭。」
周靜茹說:「反右鬥爭?不會吧?學生是響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號召搞文化大革命,能有什麼問題?」趙新元說:「不是那麼簡單哩,每個共青團員在邉又卸家痉€立場,首先就要與五類分子、牛鬼蛇神劃清界限,對它們要滿懷階級仇恨,不能同情。這還不夠,還要有高度的階級警惕性,要能夠識別尚未暴露的牛鬼蛇神,與右傾思想,反動思想嚴重的人劃清界限,否則就要不知不覺迷失方向,走上邪路。」周靜茹聽得出他話中要她疏遠劉致遠的含義,她面對一邊是組織,一邊是自己最心愛的人,感到有些迷茫困惑。
趙新元看到周靜茹沉默不語,語調溫柔地說:「在當前險惡的形勢下,有誰能比我更我關心你呢?靜茹,你知道我仍然愛著你,希望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急於拒絕。」說完他欲擒故縱地先離開了食堂。周靜茹聽了又是氣憤,又是心驚,感覺到來自趙新元的壓力,紅著臉匆匆吃完飯。當她跨出食堂時,食堂門口被批鬥的人已不在了。聽說是被一群學生押著,在校園內到處遊鬥去了。
江南的六月,天氣已很炎熱。今天又是晴空萬里,中午如火的驕陽直射下來。周靜茹拿著飯盒尋覓著樹蔭走。忽然,聽到操場那邊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中暑暈過去了。」「快,快送醫院。」周靜茹應聲望過去,只見遠遠地一群「牛鬼蛇神」正頂著烈日,停滯在體育場跑道邊。一個人影躺倒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黃沙跑道上。有幾個人正在把他朝擔架上搬。
周靜茹預感到糟了,跟著圍觀的人向校醫院跑去。過去一看果然是老田躺在擔架上,已經送到了醫院。右派分子的牌子還掛在老田的脖子上,墜在擔架一邊,解放鞋掉了一隻,露出蒼白如柴的腳。他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校醫生過來,看到是前天才出院的老田,氣憤地摘下牌子,朝地下狠狠地一摔,沖著兩個小青年吼道:「看你們幹的好事!」小青年嚇得臉色發白說:「我們也不知道他有病」幾個醫生立即給老田輸液、心臟按摩緊急搶救,但已無力回天,老田就這樣帶著屈辱離開了人世。
這時員警也來了,忙活了一陣後說:「是心臟病發作導致死亡,屬正常死亡。」然後問:「家屬呢?家屬來了嗎?」沒有人回應。這時旁邊有人說:「田老師三年前就離婚了。老家在外地。」員警又問:「老婆離婚,有子女嗎?子女在嗎?」又有人說:「聽說有個兒子跟著媽,已經有人通知去了,到現在都還不來看一看,唉,女人哪,太沒有良心了!」員警說:「那就先送南山火葬場吧!」
一輛板車拉著田老師的屍體,沿著映山湖邊的黃沙路,繞過機械系大樓,緩緩行走。快到學校大門口時,忽然機械系大樓門一開,衝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子,後面跟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發瘋似的奔了過來,不顧一切地撲到在老田的身上,放聲大哭;「老田啊!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你就這樣走了嗎?太慘了!你死不瞑目啊!」男孩也趴在父親的屍體上嗚咽慟哭。
此刻剛剛還晴空萬里的天氣,忽然烏雲密佈,「轟隆,轟隆!」響起了兩聲炸雷,劈里啪啦下起雨來。這個女人正是老田的前妻魏明芳,機械系材料力學講師。周圍的人好不容易將她們拉開。板車繼續在雨中啟動,孤兒寡母扶著板車,流著淚和著雨水,一起向著市區南郊火葬場而去。
周靜茹立在校門口雨棚下,望著板車慢慢遠去,耳邊似乎又響起老田剛剛在食堂門前輕輕的聲音:「謝謝你,救了我。」周靜茹喃喃自語:「田老師,可我只救了你一個星期啊!」想不到,一個有機化學奇才,真的馬上就要從火葬場的大煙囪出來,化為一縷雲煙,飄向青天了嗎?周靜茹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停留片刻,他再次抬起淚眼,向著孤兒寡母扶車遠去的背影望去,心中又湧起了深深的不安,剛才趙新元說的這次邉邮怯忠淮畏从音Y爭。致遠啊!你怎麼毫無警覺呢?你放蕩不羈,留下的小辮子太多了……,周靜茹幾乎不敢再往下想了。
夏日的天氣風雲難測,傍晚,雨很快又停了,陽光又露了出來。周靜茹在食堂門口遇到的老者,孫家玉教授被鬥了一整天,手拿著「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特務」的牌子,向桃花塢教授樓走來。他五十開外,身板硬朗,雖然左臉頰剛剛留下了一塊青腫,衣服上沾了一些泥水,但他儘量維持著儀表,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血紅的太陽正緩慢地向地平線落去。他邁上土崗,走在剛剛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桃花林中,真有點像孟良崮上的張靈甫的神態。他看著滿地的殘花敗柳,覺得都是被打翻在地的老田一類的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