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54):不可思议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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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青春54):不可思议

贺长文

 

插队两年多的时间了,与同学们的通讯渐渐稀疏,留在北京工作又知道确切通讯地址的只有江城。江城分在了北京远郊区房山县粮食局,他的工作地点没有离开北京,也没有下乡当农民,在我们这一届同学中这无论如何也算是幸运的。我很想利用这次路过北京的机会与他见上一面,可回京见他实在不易。那时没有联系电话,我们之间完全靠通信联系。他远在房山县太行山余脉的深山里,我们不能及时沟通,他也不能随时请假回家。我路过北京的日期并不确切,我也没准备在京久留,短短几天约他有困难,所以我早早就写了信给他,告诉他我回京的消息和大致的时间段。我盼着与江城见面那一刻。

那天是个阴天,我们约好在西单见面。见了面我们推着自行车从西单向天安门走,边走边聊,东一句西一句的相互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可能是两人的工作环境差别太大,共同关心的事少了也就缺少了共同的话题。由于话不多,甚至有段路,我们俩就是默默地走着,两年前离别时的热情已了无踪影,我不禁有些惆怅,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天安门前空空荡荡,行人三三两两,天色昏暗,阵风卷起的尘土不时扑在脸上,让人避闪不及。天安门到东单只有两站路,我怎么感到那么长。在东单菜市场旁边的一个饭馆里,我们吃过饺子就分手了。与江诚会面,聊得不十分畅快,分手时还感到一丝凄凉。回家後想起这事来我便如鲠在喉,除了一起上学,文革中我们还一起步行串联走了两千里路,相互了解。分别才两年,怎么好好的两个人就从无所不谈到无话可谈了呢?这让我百思不解。我感到苦恼。

在我的眼中,江诚留在北京,虽地处偏僻,但毕竟可以按月回京,可以带书去读;山里有粮站,也必定有人群,虽不比京城繁华,至少有可以交谈甚至交流的人。他家里情况,我只知道他母亲是共产党员,哥哥去了青海地质局,还有个可爱的妹妹。能在北京有个家,有份工作,是当时多少青年人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我没往深处想,既然是山里的粮站,就不可能有大批年轻人,更不用说集中很多同龄人,因而可交谈的人并不多。粮店来了个英俊小伙,可能会招来许多买粮食的小粉丝,但心怀大志的江诚怎么可能甘于长期蜗居在深山沟里呢?他肯定也是心事重重。

他的处境我不了解,他的苦恼我也想象不到。我们一个人在太行山余脉,一个人在内蒙高原,两颗心都很,却都感压抑。处境虽不同,却同为沦落人,四目相对,忧心忡忡对忡忡忧心,哪来的畅谈?也许酒酣耳热之时方能发泄出来,可那会儿我们都不喝酒啊!相对无言也许只是为了保持作为一个男人仅有的一点自尊吧。

我准备回内蒙了。

这是我离京两年多第一次回家。我的蒙古袍子还是光板的,没有吊面,我翻出几件姑奶奶的衣服带走,想着回去後把衣服拆了,请道日玛给拼接起来做成蒙古袍子的面。我的蒙古袍子面子与其他知青的不同,是用黑蓝两色不同面料拼成的。学生时代受到的教育都以艰苦朴素为荣,所以穿上这件蒙古袍子我也不以为耻,何况我用的面料是上乘的,这也算得上是这次外调的收获之一。

那会儿外调全凭个人自觉,去哪儿、干什么、怎么走、何时回,全由自己决定。我也不知道应该遵循什么规章制度,生产队也没这方面的制度,又怕犯错误,所以很辛苦。能借这个机会回家看到父亲已经是个意外的收获了。两年多没见到家人,想家是很自然的事。见到了父亲,自然也想见其他亲人。母亲这时在云南干校,太远,去看一趟不现实。姐姐当时在五台山插队,我绕道回内蒙顺便看看姐姐耽误不了几天。于是我临时决定绕道去趟五台山看看姐姐。爸爸当然也很高兴我去五台山,因为他也长时间没见到姐姐了。我去看看她,也是代替爸爸去看望她。

没想到临离京前我又见到了另一位同学——孟广遐。以前上学时我总要路过他家,常常和他一起去学校。我知道他去了山西,却断了联系。一天从他家楼下路过,抬头看见二楼他家的窗户开着,想着他家可能有人便上去想打探一下他的消息,谁想到正撞见他在家哄孩子。原来他下乡後不久便大病一场,有幸得到生产队和县安办的帮助回京得到及时的医治,才从死亡线上生还,落下耳聋的毛病。他现在一面在家养着病,一面照看外甥女。由于在山西插队的同学较多,我从他那儿得到一些其他同学的信息。他看到我也颇感意外,见我不但抽烟而且两只经常夹烟的手指都熏黄了,特别吃惊。在他的心中可能还是把抽烟看成了恶习,认为我不应该染此恶习,所以吃惊。我们小学就是同学,所以我在他家也很随便,抽着烟更有聊不完的话题。只可惜我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留给我们聊天的时间并不多。

离京前,我专门在新街口的商店里买了一副望远镜和一副马靴,准备将来放牧时用。在北京买的这些东西都是旧货,马靴实际上是坦克兵靴,内衬有硬纸板,这样的靴帮不会向下坠。我脑子里还有回去放马的念头,整天骑在马上是很费靴子的。

我并没有给姐姐带什么,也来不及事前通知她。仅凭一个通讯地址,我就买了去太原的火车票,到了太原转慢车,再转汽车才来到她所在的山村。很好打听,她当时与一帮北京知青一起住在山坡上的一个院子里。这帮知青中只有她是大学生,姐姐的工作是磨面粉。我去了,与她同住的北京知青都很高兴。令我吃惊的是她们以土豆、辣椒为主要菜食,缺油少肉,与我们的生活相差太远。我也没有想到曾经让我十分羡慕的姐姐从工程师的摇篮清华大学出来,竟然与我们中学生一起插队劳动,与所学专业毫不沾边。知识没用了,何以谈报国。

能有机会看到父亲和姐姐,是我离开生产队时没有想到的。现在新的愿望得到满足,心里也得到安慰。第二天姐姐带我上山参观了她们村里的大寨田,照了相,我便匆匆往集宁赶。我不敢在外久留,回草原还有那么多事要干呢。

两年多没有回京,这一路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情太多了,令我兴奋,也令我失望。情绪的变化并没有减轻我心里的负担,王庆竹协助他老婆摆脱群众监管的事是不是犯罪啊?

到集宁下了车已是傍晚,开往塞罕塔拉的火车要等到次日。买了火车票走出车站,嗖嗖的冷风裹着羊膻味给我送来刺骨的感觉。集宁本是荒漠之地,只因早期有平绥铁路经过,後来成为京包、集二、集通三条铁路的交叉点而逐步发展成乌兰察布盟的首府。我是第一次来到集宁市。说是城市,天色刚擦黑街面上就行人寥寥,昏暗的灯影随风晃动,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由于陌生我甚至觉得集宁市与阿巴嘎旗不相上下。那时候我对集宁市的了解就停留在曾经听说过的集宁肉联厂上,就觉得集宁仅是个屠宰牛羊的地方,所以下车便感到风中的羊膻味扑面。

闯进一家旅店,没想到有四张床位的房间已经没有了,只得睡大炕。我在旗里住过一夜的大车店,睡的就是大炕。反正就是一晚上,我也有点累,交了费就住下了。打了瓶热水,吃掉剩余食品,把手提包做枕头,蒙头就睡。朦朦胧胧中感觉屋里进来两位旅客,说了会儿话也睡了。半夜里睡得正香,隐约听见敲门声,我没理会。没想到敲门声越来越大,说话声也越来越大,原来是在挨屋查证件。我醒了,从盖在被子上的大衣兜里掏出证明信备着。不知谁立的规矩,睡大炕都是头在炕沿这边。等查到我这间屋,我也没掀开被窝,伸出胳膊拉了一下门闩,放人进来,顺手递上证明信。来人是一位解放军战士和一位旅店职工,他们扫了一眼红色印章,就把证明信退了回来,我则将信塞回兜里蒙头接着睡。由于天冷,伸出胳膊再收回来得暖和一阵子。睡在大炕另一边的两位旅客还在酣睡,来人走过去捅捅他们,那两位旅客大约睡得有点糊涂了,哼哼唧唧,一时没明白来人何意,说话声不免提高。我忍不住了拉下被子扭过头去看,二位旅客不顾天冷竟全身一丝不挂地在翻提包找证明,我不禁想起传说中牧民睡觉的习俗,真是地域近习相近(或许这是居住在北方的人类与虱子博弈的重要办法之一)。我离草原的家不远了。

经这一折腾後半夜再难以入睡了,也许除了天冷,还有快到家的兴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