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29):放牧之歌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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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青春29):放牧之歌

贺长文

 

放羊这一年,历经严冬酷暑,冻、晒、饥、渴、风摧、雨淋、迷途、虱子叮咬、苍蝇下蛆等各种险情,每天在外与羊群为伴儿,但最难耐的还是超长时间的孤独。

我一直努力尝试着改变自己,适应草原的游牧生活。躺在草地上,我总爱想过去的人和事。双眼望天时回忆往往将孤独变成美好的瞬间。想到妙处或还能咧嘴一笑。那样子想来也够痴的,一定与精神病患者无异。

草场沙化,一年四季羊群几乎都是在跑着找草吃,羊群散得很开,鞭长莫及,何况没有长长的羊鞭,没有牧羊犬,有时就得靠高声喊叫。这一点与牧民们放牧不同。谁看过牧民扯着嗓门儿喊着放牧的?我喊。因为牧民放牧从不着急。我急。我怕羊群跑散,怕它们与邻近的羊群混在一起。混群後再把两家的羊分开是非常不易的。老马或骆驼跟不上我想要的速度,就只有喊。声速比牲畜跑得快。

怎么喊呢?没人教,就是本能地瞎喊,出各种各样的怪声吓唬羊群,顾及不到效果。开始还不好意思,慢慢地看到周边无人,赶羊的喊声越来越大,毫无顾忌。时间久了,天气好,孤独之中开始歌。

青草长出来,羊越来越好放了,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舒畅一些。喊歌牧羊可抒发情感,任性而为也是一种发泄吧。当然我唱的不是《东方红》,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两支歌我都会唱,能唱全。我放羊喊的歌有六十年代流行的革命歌曲,也有《外国名歌二百首》中属于封、资、修类被禁唱的歌。那时,全国七亿人民只能唱些特定的革命歌和样板戏,其余的都不准唱。不过这儿是草原,我唱了也没人听得见。我唱这些歌儿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唱不全。需要了想到哪儿就喊两句。没有歌本,不是唱错了调儿了就是忘了词。错了调儿忘了词也不影响我唱,权当是改编了,反正是赶羊没人听得到。羊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发泄一下嘛。久而久之喊歌成了我放羊时的一乐。

我最喜欢唱的是《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歌词就是唱的我的工作生活呀。天气好,站在山坡上,即使羊群在安静地吃草,我有时也有一种渴望与激情,扯着嗓门大喊:

走上这呀,啊……

高高的兴安岭,

我瞭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吆,

她是我亲爱的家……乡吆。

清清的昆都仑河昆都仑河吆,

我在那里饮过马吆,

连绵的大青山大青山吆,

我在山下放过牛羊吆……

歌词每一遍喊得都不会完全一样,每喊一遍调子也略有不同,因为我来草原前没有准备,没歌本,凭的是记忆在喊,这倒与草原的粗犷、牲畜的粗放相适应。

喊到我听见黄河歌……唱吆,我会联想到1966年年底步行串联中穿过薄薄的晨雾,踏破河滩的薄冰爬上木船横渡黄河的情景。

喊到我闻见江南的花……香吆,我会因为想到妈妈在鲜花盛开的云之南而十分动情。想妈妈会不会在插秧呢?无论气温如何,这时总会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每句歌词後面的长音,它有点儿像蒙古歌曲里面的长调,每唱至此往往因为自己的音域窄,拔不上高音,而不得不降八度。与草原有关的歌曲很多,所以见景生情,吼两嗓子是常事。经常唱的还有:

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

晚风中传播着牧人的笑语,马头琴声四处飘荡。

小队巡逻过河湾那,我的心儿把往事回想。

想起了童年悲惨的时光,仇恨的烈火烧红了胸膛,

王爷的快马拉死了我的爹娘,鞭子又逼得我到处流浪。……

这是胡松华1964年作词编曲的歌《牢记阶级仇 紧握手中抢》。因为喜欢他唱的《赞歌》,所以也就记住了这首歌。与《赞歌》相比,这首歌的歌词更长,在京唱得也不多,所以歌词忘掉的也多,哼唱的总是前面这几句歌词。百花盛开、银色月光、马头琴声,就是我身边的景,唱的得意也悠扬。但每当唱到後面几句我的情感却往往骤然收敛,後面的歌词不熟,也就唱到此为止了。牧民的歌是唱给天听的,唱给地听的,唱给情人听的。我不懂牧民的情感,唱歌就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可这後面的歌词非但没有宣泄我对王爷的仇恨,反而使自己瞬间坠入一种伤感之中。

生活就是这样有苦有乐地在接送着每一个牧羊的日子。放牧之歌只适合牧羊时唱,离开了牧羊的环境,不久就闹了个笑话。

随意为之,唱来唱去,时间一长,随意唱成了习惯。记得有一次在蒙古包里我哼唱起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戏词:早也盼,晚也盼,望穿一只眼,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正好周钟林在旁边,他逗我,怎么唱了一只眼?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自觉得音调儿挺正,继续哼唱。他接着说:人家一双眼,你怎么给唱瞎了一只眼?我停下来,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望穿的是一双眼,我给唱成一只眼,我们俩都乐了。艰苦平淡生活中也总能闪过让你如释重负的瞬间。

放羊时喊喊自己喜欢的歌,排泄心中的郁闷,抒发一下蓝天白云下的情感,是一种有感而发的自然宣泄,无论是兴奋还是苦闷,宣泄都有益于身体与精神的健康。因而喊歌这种方式不会被我独占。後来听说我们队其他知青放羊时也有唱歌的,而且还是位女知青,唱的歌中也有一首就是《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我喊歌时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也在唱歌,更想不到女生也能如此开放。草原辽阔,两群羊相距太远,即或看得到对方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无法用歌声交流,少了故事,留下遗憾。

想到歌词中的那青山、那草原、那马群、那牛羊就在眼前,谁也会不由自主地喊上一嗓子,把体内的浊气喊出去,把对亲人的思念呼唤回来。不过,我倒没有发现牧民当中有喊歌的。我的印象中,无论是悲伤的歌还是欢快的歌,牧民们唱歌时多是有伴儿相陪的。因为歌也是用来交流的,倾诉需要听众。所以有时也胡思乱想,若扎根一辈子,知青的政策持续下去几十年几百年,或可有草原信天游的形式产生。一个人也唱,两个人也唱,把自然、思念和爱情都唱到歌里去。

歌声划破静静的草原,飘向远方。草原辽阔,歌声飘走了也就消失了,没有交流。歌声过後草原依然平静、茫茫。

旷野独身,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家没家。放羊喊歌时我常想起北京的家。这时的想家与才到草原不久小鸭子飞走时的想家已经有了变化。虽然想的是同一个家,刚到草原劳动归来时身心疲惫,在蒙古包外擦身抬眼便是空旷的草原,秋风凉,边草黄,雁南归,鸣声远,顿生一种身无着落的感觉,心里不由地发慌。想家,是凄凉,是感伤。经过草原的严冬、暴风雪、沙尘暴等日复一日的劳动锻炼,我开始体会享受草原夏秋之美。哪怕是中午烈日下与羊群一起打盹也是一种恢复体力的享受。秋草黄的时候正是羊儿肥的季节。,不等同于,金色的草原是另一种美。这时想家,往往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儿。这就是经过一年劳动思想改造的成果吧。牧羊的日子:

青山唤不来,花儿任我揽。日高不见云,羊睏人觉懒。

夕阳落山西,晚霞来风晚。随风入夜梦,枯荣草自返。

漫长的岁月,吼出的歌,改造着思想,却没有改变草原,变了的是人,不变的是草的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