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28):夏秋之美

作者:芨芨草
发表时间:
+-

马背上的青春28):夏秋之美

贺长文

 

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与都市的学生生活相去甚远,来到草原不免遇到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最没有想到的就是孤独,整日、整月与羊为伴儿,几乎没有与人交流的机会。但寂寞也提供了大量的时间与想象空间,偶尔想到将伴着羊群终老一生,未免黯然情伤。但毕竟还年轻,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精神麻木之後也常常会自行解脱,找到新的乐趣。

草原上常年干旱,很少能大面积的下一场透雨。我一天要守在羊群旁十几个小时,总不能不防雨,最初我天天带着雨衣。我的雨衣是比较耐用的那种,外层是布面,里子是胶面,比较重,不宜背在身上,每天我都把它系在马鞍子後面。马鞍子上的皮条很难系紧东西,需十分仔细,否则容易将雨衣丢失。草原上丢了东西可不好找。马驮着雨衣并不重,但马背出汗,天不下雨,雨衣贴着马背的地方也会湿透。天天带雨衣去放牧反而成了累赘。实践一段时间後,看到下雨无望,我也就懒得再带雨衣了。可草原的天气说变就变,有时候一阵霏霏细雨,衣服尚未完全湿透,天便放晴了。草原上阳光强,风也爽,衣服干得快,我也练就出任凭风吹雨淋,胜似闲庭信步的本事。有一次竟然晴天被淋个透湿。那天躺在草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乌云在头顶上飘过,云影未到,大雨先至,泻下一阵子大雨点。大概我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云影的边缘处,不远处依然是阳光普照。看着阳光下吃草的羊群我就被淋了个透湿,应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景儿。我与草原的情分真是不浅,这景儿在北京时也没经历过。衣服湿透了,心里无奈又好奇,就当是淋了个痛快澡吧,反正衣服穿在身上也能干,牧民们都是这样的。

夏天放牧的时间最长。由于纬度高,早上三点多钟天就亮了,四点钟太阳升起来了。那一刻,苍蝇、奶牛都感觉到了。伴着太阳的冉冉升起,少数羊最先醒来,它们惊动了其它的羊,带动它们纷纷起身吃草。早上天凉爽,羊吃草的兴致高,不大一会儿羊群就散得很开了。看着羊群渐渐远去,我不得不放下茶碗提着马笼头匆匆去抓马备鞍上路。我的早茶每天都是匆匆忙忙的,从来没有充足的时间,从来没有喝得心满意足(其实牧民从来没有我这么紧张)。中午最热的时候,羊懒懒的,没了食欲,不愿动,卧下休息。羊休息,我也休息,我们一起在烈日下暴晒。

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赶着羊群去饮水。我的马也要喝水。一般是到附近的水泡子里饮水。水泡子里的水脏,牲畜可以喝,我不能喝。我从不敢在羊瞌睡时回到浩特去饮茶,因为白天放牧时往往翻过了山坡,看不见自己家的蒙古包。只有畜群在水井饮水时,我才可以喝到水。当然,这时我还要出力推水车。在井台上把水车推到水槽的位置停下来,跨步到出水管口,手捧最後的流水饮。为什么喝的总是最後的流水呢?因为人一离开水车,水就落下去了。咫尺数秒的瞬间,也只能赶上流水的尾巴,否则只能到水槽里与羊同饮。天热羊渴,到了水槽边它们推推搡搡地挤在一起,互不相让。有的羊会从其他羊的背上跳到水槽里喝水,把水搞浑浊。谁让我是独自一人放羊呢!一般要重复两三次我才能喝。往往这时可以利用水槽里的剩水抹把脸凉快凉快。没有毛巾,手擦擦脸等待风干。这种机会也不是天天都有。

夏天牧羊最美的时刻在傍晚,夕阳西下,微风徐徐,凉爽宜人。羊群散布在坡上悠哉游哉地吃着草,缓缓地朝浩特靠拢。快到家门口了,也不用急于赶它们回家。附近浩特的羊群也归牧了,都在各自的浩特附近吃草,一般不会混群。羊好像永远吃不饱,让它们再吃会儿草吧。这时我会骑马先回浩特卸下马鞍,放我的坐骑去吃草。进到蒙古包里,捧着暖暖的奶茶,嚼着喷香的炒米,那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炒米较硬,但等不到它在茶中泡软,又没有耐心细嚼慢咽,因此食後常有一点胃痛的感觉,但我也没当回事。喝了茶我站在自家的蒙古包前,极目远眺,看着像珍珠一样散落在草波中的羊群,精神彻底放松,一天的劳动终于结束了。

蒙古包周边的草不多,我的坐骑累了一天尽管有马绊绊着只要放出去,它三蹦两跳很快也能找到有草吃的地方。每天这个时段你都捕捉不到它抬头休息的瞬间。这时的牛妈妈们在外吃饱喝足休息够了,三三两两地沿着窄窄的牛道相继归来呼唤着自家的犊子。有牛犊在家等着,这些母牛永远不会找不到归家的路。家庭主妇们听到牛的叫声走出蒙古包用绳子套住牛犄角将它拴住,并将它的犊子牵过来吃奶。牛犊吃过一阵子奶再次被牵走拴住,妇女们便开始挤奶。挤奶也是一项挺繁重的劳动,妇女们干得却很轻松,不时可以听到从她们嘴里飘出的歌声。回到蒙古包之前,妇女们还会解开拴牛犊的绳子让牛犊回到母亲身边继续吃奶。这一方面是让牛犊吃饱,另一方面也是刺激母牛多分泌奶水,毕竟手挤奶与牛犊吸奶对乳头的刺激是不一样的。

眼下落日如血,云遮半天,霞光万道,大自然笼罩在一片神光之中。比起喷薄跳跃的朝阳,夕阳的色彩更浓,更耐看,更富诗意。看到的是静物,感受到的也是寂静,可太阳在下落过程中,画面每个瞬间都在变化。这是大自然给我的视觉赏赐,是任何美术展览、摄影展览都不可能提供的动静画面。

毡房落日烟霞,黑犊栗马人家,跛犬群羊车栅。

风清蝶舞,淖尔绿草黄花。

饮足奶茶,我依着蒙古包,凝望着眼前的世界。多想将这一画面传给妈妈呀!让她看看我脚踏马靴,腰系皮带,背依蒙古包的休闲。让她放心,她能理解我这时的满足和惬意么?

大自然的壮美与田园牧歌的温馨,养眼又养神。这种享受让我不禁从心底感到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北京知青们至今难忘草原,这幅美景,这份休闲,无疑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不喜欢孤独,也没有被孤独的岁月击倒。我在适应游牧的生活,在孤独中发现和享受大自然的美。这时的我已经找不到断肠人在天涯那种悲凉的感觉。

草原上从来不缺少各色的野花,只是在学校时学到的植物学知识少得可怜,哪种野花也不认识。现在身边遍地的植物样本却缺少了专业课本,此事古难全吧?

羊群对花色并没有多大兴趣,倒是对花草的种子情有独钟。种子是生命之源,饱含着更多的脂肪、蛋白质等营养成分。夏天刚过羊已经开始上膘,连带着羊毛羊绒也蓬勃发展。羊吃得饱长得好看了,它们不乱跑我放牧也容易了。等到草黄羊肥的时候,牧业生产再次迎来收获的季节。那年头还不完全理解保护草场的重要性,牧业生产的成果主要体现在牲畜的存栏数上。用这个标准衡量,我们队的生产年年大丰收。这时的一群羊可达到一千八九百只之多。我队有四个马群(1972年又分出一个马群),每群马五六百匹,骆驼三百余峰,可以说富得流油。每年这个时候,会计、保管等大队干部要到浩特里清点羊群的数量。

数数是件很容易的事,对于知识青年来讲应该不在话下,但要把羊的数量统计准确却也不易。统计羊的存栏量时,先要把羊圈起来。开始计数时羊圈打开一个只能通过一只羊的缝隙,两个人在羊圈里把羊往外赶。羊被驱赶後挤在门缝附近张望,谁也不敢抢先冲出来。像电视里非洲大草原上的角马过河一样,直到後面的羊向前涌动,前面的羊没有了退路,一羊最先冲了出去,後面的羊就一只接连一只往外蹦。羊群一旦冲出来向外挤的力量很大,羊圈门口也安排两个人把着,不能让羊把篱笆冲开。开口大了,同时跑出来的羊多了不便于数数,最好让羊一只一只往外蹦。我开始也站在外面用蒙语数数,想就此练习一下蒙语数字。但蒙语发音较汉语复杂,舌头跟不上趟,尔後便用汉语数数。一群羊一千余只,羊出栏快,数字大了舌头转得还是跟不上,最後只能默数。旁边的牧民嘴里也念念有词。我们都很认真地数着,可不管几个人数,最终的数字很难有完全一致的时候。数字不统一,大队会计也不计较。这让我很奇怪。我开始十分较真儿,希望再数一遍,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羊要吃草,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牧民也好,会计也罢,没人同意我的主张。後来想明白了,其实这个数字准确与否并不十分重要。因为它主要为了上报,羊是留在队里的,数字产生一点儿差错,队里的财产并没损失。报上牲畜数量的统计数字也到了缴公粮的时候。农民交谷物,牧民上缴羊。这时候羊肥绒毛丰厚看着都很大。羊有皮,有骨头,还有一肚子的草和水,怎么敲定它能出几斤肉呢?尽管那时还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但需要掮客的古老习俗也没能完全破除。掮客上来把手伸进羊毛里在羊背上摸摸,给出的数字买卖双方一般都会同意。而且用不着每只羊都摸,这个数字就是平均每只羊的出肉数。那时草原上的人实在,讲诚信,没有估价之前给羊喂草饮水的。

大队生产抓得紧,丰收给牧民送来喜悦。秋天挤出的奶比夏天挤出的奶浓。奶制品如奶豆腐、奶皮子、黄油等等,只要人勤快,家家户户都能有富余。牧民做的奶豆腐酸得能倒牙,晒干後硬得咬不动,可这样的奶制品易于保存。我们不习惯吃,只能将它泡在奶茶里,等到它泡软後再食用。奶皮子是用大铁锅文火煮奶慢慢烤出来的,费时费火。一层一层的奶皮子叠起来能有一厘米厚。用它拌上白糖和炒米,是绝对的美味儿。只可惜这种东西太珍贵了,我从没有吃过。有时候用锅底的奶锅巴拌炒米加糖也很好吃,但不易吃到。

从奶皮子里可提取出黄黄的黄油。如果将生牛奶放在木桶里上下不停地捣动,上面也可浮起一层油,白白的,我觉得这就是奶油。蒙古族妇女手巧,用黄油或奶油能做出各式各样的甜点。但再勤快的妇女对自然的索取都是满足自己食用即可,从没想过要大量储存或出售。

我们生产队不允许牧民自己酿酒。一心一意搞生产是我们大队人畜兴旺的根本原因,这是我们生产队书记吉格吉德和队长朋斯格长期领导的结果。可惜呀,我来到草原後与他们还没有直接接触,他们就了。吉格吉德死于疾病,朋斯格死于挖肃运动期间。牧民们没有了酿酒工具,在我们生产队便喝不到马奶酒和奶子酒。他们去世後酒鬼们没有了约束开始从公社商店里买酒喝。草原上开始看到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神志不清的牧民,这也成了草原的独特风景之一。

大自然赠予草原的不仅有狂风暴雪,还有享受不尽的安宁生活。草原上夏秋不忙时若能得一匹快马,那就爽呆了。

信马由缰适意行,渴饮茶,饥食肉。

困时倒向草丛卧,情到浓处醉放歌。

日月悠悠,天地宽阔,神仙日子,怎不快活?

你说这日子该有多美!这是草原知青最幸福的时段。知识青年思念草原绝不是思念草原上的沙尘暴,不是思念草原上的白毛风,多是留恋这温饱不愁自由自在的时光。

阳光、蓝天、白云、晚霞、草原,有物质享受,精神也得以放松,但知青当时能主动去拥抱这么美好日子的人并不多。夏秋季节的草原让知青们饱了眼福和口福,可知青们津津乐道的与牧民享受到的有着质的区别。知青们感觉到的偏重于物质的享受与追求,而牧民们享受到的偏重于与自然同在。牧民做事顺其自然,从不贪婪,没有多多益善的概念。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下才能处之泰然。无论大字不识一个的道日玛,还是她那十来岁的小姑娘乌乐金哈其达,走场途中面对饥寒她们从来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慌张。白毛风肆虐的时候,达布嘎与包勒静坐在蒙古包内,没有粪火取暖,也泰然自若。我在与天奋斗的亢奋之中,她们表现得静如止水,用淡定二字来形容显然不够。她们是把自己融入到风雪之中了。现在百花争艳,云走蓝天,物质丰富了,工作生活轻松了,牧民们也没有任何更多占有、刻意追求的愿望,适量而止。为什么呢?我想归根结底,是牧民们心静,没有我们心中冠以革命二字的不断追求。知青们总想着奋斗,想着改造自然,想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任重道远,思想包袱沉重,没有厘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牧民们的生活完全融于自然之中,节奏虽慢,却永远在品味感受着自然,享受着自然。他们这种融入自然,悠然自得的满足感,与现今城市乡村里人们对财富的永无止境的追求截然不同。精神上不累或许也是知青们乐于回忆牧区生活的另一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