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18):新的生命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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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的青春18):新的生命

贺长文

 

一天下午,天上隐约出现三个太阳。我骑在驼背上跟在羊群後面来来回回地驱赶着落在後面刨雪啃食草根的羊。漫地皆白,我提心吊胆地揣摩着我们的牛车现在何方,因为牛车要去的地方就是我赶羊前进的方向。几天来一直在赶路,我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赶路上,生怕迷了路。对这群羊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记住1300多个人尚需时间,认识1300多只羊对我来说则更难。我根本也没有想过要认识每一只羊,有这个必要么?赶着赶着我发现了有只羊远远地落在羊群後面,这令我很生气也不能容忍。我每次看到它掉队都要返回去把它赶回到羊群中来。

开始我去赶它的时候,它并不急于跟上队伍,直到我走到它身边,它才艰难地向前移步。往返了几次,等我再回头看见它孤零零站在雪地上,远远地落在羊群後面时,注意到它与其他羊的不同之处。它的背上有大片的羊毛脱落。羊的脱毛与人的脱发不同,因为有羊绒的存在,脱落的羊毛是大片、大片的,一半挂在羊身上,一半拖在雪地上,露出冻得通红的皮肤,看上去挺恶心的。我突然怀疑它是不是得了什么病,长了癞疮什么的,进而怀疑它不是我羊群里的羊。

其实,草原上哪来的孤羊?肯定是我的羊呀。我有点儿紧张,可别让它把病传染给羊群里其他的羊。这两天没记得看见过它呀,想来想去,我认定它不是我的羊,我决定不理它了。也怪,我的羊群走远了,这只病怏怏的羊勉强起身,又跟了上来。于是我又得回过头去赶它。这回不是让它归队,而是往远处驱赶,让它尽量远离我的羊群,以免传染疾病。赶开了它,当我调头去追羊群时,它又慢慢地跟上来了,离羊群近了,它便趴下来,状似病得不轻,很痛苦。几次赶它走它都固执地跟着我的羊群,我气坏了。我非要将它赶走,决不能让它混进羊群。

看到它越来越虚弱,快站不起来了,我转头去圈赶我的羊群,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儿,心想它肯定追不上我们了。走着走着,不经意间我往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意外发现那只羊身旁有个活物在动。我返身催着骆驼跑过去想看个究竟,渐渐看清那是只羊羔。到了羊羔跟前,没等骆驼站稳我搂着驼峰从驼背上滑了下来。羊羔缩成一团,身上还裹着一层黄水。我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不知所措,原来那只羊是产羔了。

我不知道这黄水是分娩过程中带出来的羊水,也不知道母羊会将羊水舔食干净。母羊见我跳下骆驼,吓得急忙倒退了几步,看看我又看看羊羔,站在旁边咩咩地叫,闹得我心更慌。我蹲下来,把怀里的毛选甲种本掏出来,扯下书皮。书皮是画报纸,纸质光亮,不吸收水。我便用书皮去刮羊水,天冷,羊水浓,刮下的羊水呈珠状在书皮上滑动,部分羊水还粘在羊羔身上。没两下,纸用光了,羊羔身上还有羊水。我犹豫了一下,掏出手绢。手绢柔软、吸水,不过它太薄,很快湿透了,结了冰,不解决根本问题。身上湿漉漉的羊羔冻得直哆嗦,眼睛睁睁闭闭的。母羊也不敢靠近。我真怕羊羔会冻死。怎么办呢?情急之下,我脱掉蒙古袍,脱掉棉袄,再脱下外衣,用单衣包住羊羔,然後自己匆匆忙忙穿好棉袄和皮袍将羊羔放入怀中。母羊原地转了几圈在寻找它的孩子。我这时才感到这只母羊注定是我羊群里的羊,但我已顾不上它了,得跨上骆驼先去追赶前面走散的羊群。

第一次在草原过冬,因为全天24小时在野外,怕冷,所以我恨不得将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一层一层的。蒙古袍里,我还穿有棉袄、单衣、毛衣、衬衣等几层衣服。外衣就是那件染黑的军装。它最单薄,对保暖无大影响。下意识里我也嫌羊羔身上脏。黑色的军衣最禁脏。我想脏了再洗吧,这才决心用它包裹羊羔。羊群里第一只羊羔的诞生意味着什么,我也想不到。当时我只盼能尽快圈住羊,把散开的羊群聚拢起来,别走失。

在骆驼背上颠簸出了一身汗,羊群收拢了,我才想起羊羔怎么没有一点动静。糟了,别把它给闷死了?这是第一个念头。我将手伸到蒙古袍里,摸摸羊羔。冰凉僵硬的手指没任何感觉。我急了,干脆让骆驼停下来。我扯开怀,低下头,雪地里阳光太刺眼,怀里黑咕隆咚看不清羊羔的状况。我低下头把脸贴上去,冰凉的脸够不着羊羔的鼻子。我不得不跳下骆驼把腰带和蒙古袍子都松开,再拨开包裹它的外衣,静静地观察。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急剧跳动。这回看到了,见羊羔仍有呼吸,我喘了口气。原来怀里暖和,它睡着了。回过头我再去找它的母亲,那只羊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它已经回到羊群。即使落在後面更远的地方了,它也会跟上来的,我想。怀里揣着个熟睡的羊羔,一个下午我都十分兴奋。

晚上回到临时驻地,我迫不及待地把羊羔掏出来给道日玛看。我们语言不通,她盯着我,看我解开扣子,掏出一团衣服,似还不解。等打开衣服,露出来小羊羔,她也笑了。她抱起羊羔,亲了亲,问我,羊羔的额吉呢?糟了,还有这个问题呀,我事前也不知道啊。我转身进了羊群。原以为那只长满癞疮的母羊特点鲜明可以很快找到,可到羊群里一看,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哪儿找得着啊。我只好对她摇摇头。还是道日玛有本事,她抱着这只羊羔在羊群里扒拉来扒拉去,哼着小曲,竟然很快把羊羔儿送回到了妈妈身边。她蹲下来把羊羔放到母羊的乳房下。吃奶好像是不用学的,羊羔早已饿极了,拼命吸吮妈妈的乳汁。母羊也不时地转回头来看自己的宝贝。看得出它们母子重逢的喜悦,天再冷也割不断它们母子的亲情啊。

那件军衣我也没有洗,没有水也没有时间。好在天冷,搓搓,淡化掉羊水留下的痕迹,第二天又穿上了身。

一般说来,母羊舔食干净羊羔身上的羊水,会带着羊羔跟上羊群,一起走回家。我缺少这方面的常识,事前也没人告诉过我。我破了常规,满以为做了件好事,结果既妨碍了母羊的生产过程又强行分开了它们母子。羊羔差点儿吃不上母奶、得不到母亲的照料而夭折。我这个知识青年因为缺少相关知识,差点儿断送了一条新生命。

冰天雪地里一个新生命的出生预示着羊群生育高峰的到来。第二天出发前,道日玛给了我一个毡口袋。她让我将毡口袋挂在驼峰上,专门装母羊遗弃的羊羔。她还给了一些驼毛编的线绳,比划着告诉我,再遇到这种情况可以给母羊和羊羔绑上一段绳子,做个记号。并示范性的从羊身上抓了一把羊毛双手一搓,搓成了一段绳子绑在了羊身上做记号。

我的羊群里大约有五六百位孕妇,我竟毫不知晓,也看不出来。即使看到它们肚子鼓鼓的我也意识不到。不知是否是第一次迷路留下了後遗症,我的脑子里只有赶路二字。我逼着羊孕妇们赶路,够残忍的。无知使善良的我变得凶残。

然而,走场途中我没有用上道日玛给的毡口袋。羊羔没有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世界,大概第一只羊羔太着急了吧。但不管怎样说,从那天起我们浩特的牧业生产进入了接羔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