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女流氓”的残酷青春

作者: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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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流氓”的残酷青春

李爽

 

  “你要说出名儿?咱也算出过。”李爽的普通话里搅拌着一口京片子。脑后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甩到前面,她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那大报小报,电视上,说什么‘有损国格’,国际大女流氓呢!”

  1981年9月,李爽在北京外交公寓被抓,被判处劳动教养两年。罪名是“非法同居”“有损国家尊严”等。彼时,她正与未婚夫、法国外交官白天祥筹划结婚。彼时的中国,与外国人结婚仍然是个禁区。

  人们对这件“有辱国格”的事情议论纷纷。而在监狱中,李爽被审问得最多的是关于“星星画会”的事情。画会成立于70年代末,主要成员有黄锐、马德升、阿城、曲磊磊等,日后被誉为中国现代艺术的开端。李爽是画会里唯一的女成员。王克平、芒克、马德升、北岛,李爽回忆说,这些朋友们的关系、活动情况,“都被细细地审了一遍。”

  现在李爽把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写了出来,取名《爽》。57岁的李爽如今住在法国乡下,打理苹果树,散步。坐在记者面前,她调侃着自己当时的外号,不再有愤怒,但眉目里依稀还有当年不羁的影子。

 

“国际女流氓”

 

  李爽还清楚地记得她出事的那个下午。

  1981年9月9日,秋老虎,已经五点了,太阳依旧烤人。北京外交公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姐姐打来的,“大兵说里面的人得下来接我们,才可以进去。”

  24岁的李爽随手抓起一件浅蓝色夹克,出了门。她穿着吊带背心、一条制服短裤又紧又短,黑色高跟皮拖,“法国的时髦衣服”。李爽还记得,那天突然多了一个开电梯的,两个女人,穿蓝色裤子,扣子扣到嗓子眼,“唯一可以看到肉的地方是塑料凉鞋。”

  走到外交公寓的玻璃门前,李爽本能地感到有些异样,她迟疑着停下了脚步,但已经来不及。一双手死死钳住了她,把她往外拖,接着扑过来几个五大三粗的警察,有外国人大喊,“外交领地不许随便抓人!违反国际公约!”转眼,她已经被塞进一辆飞驰而来的军用吉普里。

  审问她的警察要求她写公开信,自愿断绝与白天祥的关系,并且声明从未与他发生过任何感情。提审说,“李爽,何苦的呢,好好想想人家法国的外交官会看上你吗?”但李爽倔强地拒绝了。

  几天后,审问的内容变成“星星画会”和“民刊”。1981年,风云突变,报纸、电视开始批判自由思潮。李爽心里很清楚,对“星星画会”和“民刊”的活动细节,“这些人”了如指掌,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口供。拘留李爽的依据就是朋友李慧的口供,依据是她帮助李慧认识了一个老外,这被定性为“流氓教唆”。

  李爽在监狱里是没日没夜地被提审,而在法国,这个女孩的故事也引发了轩然大波。白天祥被召回法国后,组织了营救李爽的组织,法国很多艺术界和政界人士纷纷参与。几百人聚集在巴黎街头,举着李爽的画像,巨大的横幅标语上用中法文写着,“李爽无罪”。

  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各个单位与学校,批判“李爽事件”的会议正到处举行,李爽的所作所为被认定“有损国格和人格”。只有风暴眼中的李爽本人,每天只能和监狱里的女犯人打交道,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只不过是为了活得像自己一点”

 

  1983年5月,李爽被获准出狱。

  法国总统密特朗访华的第二天。法国大使沙赫尔·马洛紧张地向密特朗强调“李爽还没有被释放的事情”。马洛是新上任的法国大使,原来的大使克罗德·沙耶因为“李爽事件”被撤职召回国,白天祥也被召回了法国。

  会谈时,密特朗特意向中国高层提及李爽的事情。一周后,李爽从监狱里出来,并且被批准出国、结婚。

  李爽欢呼雀跃地跟着父亲从良乡劳教所出来。一大群外国朋友和媒体记者已经等在家里。房子太小,桌子和椅子都被清到了楼道里,邻居和警察一起严阵以待。她的外国朋友“激动得像老鹰扑小鸡”,冲上去就抱住李爽。李爽觉得自己“像木偶一样被拖来拖去”。

  后来她出国,在法国机场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人们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这位异国他乡来的女孩子。李爽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记者和闪光灯。“只是和老外谈恋爱、结婚,”李爽并不知道,本以为纯粹的私人生活,意外地被卷入政治的漩涡。

  “我只不过是为了活得像自己一点,无意中触碰了最坚硬的权柄,”在《爽》这本书里,李爽这样回忆。

  李爽的父母是知识分子,1957年父亲被打成右派。她爱画画,但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她画的苹果,“反而画成了黄色,像太阳”。她日后的遭遇几乎是注定的,她不漂亮、不受重视,被邻居小孩欺负,自卑,但又自负……人人都整齐划一的年代里,李爽“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活”。她交男朋友、堕胎,和艺术家谈恋爱,与诗人、画家们混在一起,在那个年代显得惊世骇俗。

  姥姥曾笑眯眯地说起来,以李爽的性格,总有一天要被“枪打出头鸟”。没想到一语成谶。

  “星星”画会时期,李爽画了一张自画像。一个女孩坐在靠背椅子上,一只腿屈起来两手抱住,一只眼睛睁得很大,而另一只模糊地半睁着。“看得清楚,又看不清楚,想看,又有看不见的东西。”她这样解释。

 

“两年的牢没白坐”

 

  到法国后,1984年2月,李爽与白天祥在巴黎结婚。

  李爽刻意避开追逐的媒体记者们,整天去博物馆看画、学习西方绘画技巧,“眼界一下子打开了”。一切都要从头学起,首先要学语言。再加上在国内二十几年的纠结,李爽觉得自己“很失落”。从博物馆回来后,她开始试着做一些拼贴。在国内时,没钱买艺术材料,买油画棒都是一种奢侈。到法国后一看,连包花束的纸张都很漂亮,“扔了多可惜啊。”

  李爽的拼贴实验,都是用纸剪了贴上去的,一个小人,或者几个小人贴在一起,“就是讲自己过去的故事,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事情渐渐平息下去,李爽开始试着把拼贴的实验画到油画布上。最近几年,在朋友的帮助下,她也开始回国做一些展览。此外还给一些奢侈品牌做设计,他们对她的东方艺术品位很赞赏。而关于过去的事情,李爽并不愿意对他们太多提及。

  “李爽事件”后,中国关于涉外婚姻的法律逐渐完善,公众对于与外国人的交往也日益放松。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李爽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又太少。“星星”的艺术家们如今大多功成名就,而李爽却被大多数人遗忘。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生活并没有亏待自己。她看着三十年前人们为政治狂热,如今又为金钱狂热。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抽离出来,冷静地看这些东西。”她说。

  “如果我们今天问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中国人,你到底做了什么?”李爽说,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做。而李爽认为自己“做了一些事情。每个人,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

  有时她会见见当年混在一起的朋友,现在都成了艺术界大腕,“得先见八道秘书”。著名诗人食指也是李爽的哥们儿,如今在精神病院住着。李爽每次过去,他都要拉着李爽,给她看新作的诗词。“再写的这些东西,无论怎么样也比不了当年了。”李爽感叹。她觉得如今,很少有人能精确地表达当下一代人的精神焦虑。

  1981年的7月,李爽在西单街头骑自行车,白天祥在汽车里与她并行,两个人隔着车窗聊天。人们看不惯她与老外“勾搭”,被义愤填膺的人们扭送进了附近的公安局,费尽周折才得以出来。两个月后,她就被正式逮捕。而就在前几天,李爽带着18岁的小儿子去三里屯,咖啡厅里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旁若无人地与一位漂亮的中国姑娘手拉手,自由而随意。李爽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她笑着对记者回忆起这一幕,“就是突然觉得自己那两年都值了,两年的牢没白坐,也算是无意中做过一点事情,”李爽微笑着,眼神变得温柔起来,“那很好啊,很好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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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爽和法国外交人员谈恋爱的事情,当年我们在北京的人们都知道。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中国大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还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