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沟

作者:李公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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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沟

          李公尚

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门铃声,梁珍妮慵懒地披着睡衣,走向门口。透过玻璃朝外一看,大吃一惊。赶紧打开房门,惊讶地问:“妈,是你?你怎么来了!”

罗碧姗一脸疲惫,拉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外,阴郁地白了女儿一眼,说:“我怎么就不能来?这是我的家!”梁珍妮赶紧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远的路,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让人家有个准备……”“妈来了还要准备什么?我又不用你去接我。”说着,罗碧姗一步跨进门,放下手中的行李,警惕地朝女儿身后的室内四处搜索。

在虚掩着门的洗手间里,镜子里反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洗漱。罗碧姗问女儿:“你怎么……你可真大胆……你的男朋友?”梁珍妮闪烁其词:“不,算不上……只是他……觉得我们家的位置不错,想租我们一个房间……来看一看。我……还没,还没答应呢……

罗碧姗瞪了女儿一眼:“和妈妈还不说实话!到底是什么人?”梁珍妮压低声音,嘘声解释:“妈,是个白人。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的……

洗手间里的男人走出来,朝梁珍妮和罗碧姗点点头,没说话,径直出门走了。

罗碧姗看着男人的背影说:“不管什么人,妈是怕你吃亏。男人没个好东西!”

梁珍妮见妈妈的脸色阴沉,赶紧喜颜悦色地问:“我爸爸怎么样?还好吗?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罗碧姗心气不调,说:“他能怎么样?好不好的还不就是那样!我用不着他和我一起来!”

梁珍妮猜想妈妈一定又和爸爸吵架了。过去妈妈和爸爸吵了架,经常一个人来美国,住一段时间,然后让她给爸爸打电话,由她逼迫爸爸向妈妈道歉,再让爸爸来把妈妈接回去。

梁珍妮从冰箱里为妈妈拿出一罐冰咖啡,递到她面前说:“妈,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超市买。 咱俩一起出门,人家又会以为是我姐姐来了。前几天还有同学问我:怎么最近没有见你姐姐?我忍不住笑起来,向她解释说你是我妈,人家都惊讶地合不拢嘴呢。”

梁珍妮知道妈妈喜欢别人说她长得年轻,说她和她女儿走在一起,像姐儿俩。果然,罗碧姗听了,对着墙上的大镜子,转动着自己的腰肢,摆出舞台模特的姿势,孤芳自赏地说:“四十了,还像二十岁的黄花大姑娘,老色鬼还不满足!其实四十来岁的女人,才最有韵味……

梁珍妮见妈妈面色转暖,趁机说:“妈,你来得可不是时候,我这一段时间比较忙,正在准备考试,没有时间陪你……”“妈用不着你赔,我就是想在这边静一静心。”罗碧姗说。

梁珍妮十五岁时,从中国来美国一所私立中学上初三,她爸爸在当地买了一所房子,让妈妈来陪读。去年她考上附近的一所大学,她妈妈才回中国去。

妈妈这次突如其来,让梁珍妮觉得处处都不方便。她希望妈妈早日回去,却迟迟不见妈妈有让她给爸爸打电话,要爸爸来接她回去的意思。于是试探着问:“妈,家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罗碧姗没等女儿说完,敏感地问女儿:“怎么?是你爸爸给你打电话,让你劝我回去?”

梁珍妮摇摇头说:“那倒没有,只是我觉得,家庭有矛盾,是正常的事,一般应由男的先给女的道歉。因为男人理应比女人心胸大一些。你和我爸爸,当然也是要我爸爸先给你道歉。要不,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让他给你道歉,来接你?”

罗碧姗忿忿地说:“打什么电话?用不着打。他巴不得我不回去呢!”

梁珍妮渐渐没有了先前那股对妈妈的殷勤。她背着妈妈给爸爸打过电话,问爸爸什么时候来接妈妈回国。爸爸支支吾吾绝口不谈他和妈妈之间的事,只是嘱咐:“要照顾好你妈,毕竟是妈妈,当女儿的要孝顺……

然而,梁珍妮开始对妈妈看不顺眼了。妈妈平时一人在家里烦,她一回家,就让她开车带她出去逛,她见妈妈走在太阳下面打伞,就不满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够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中国人?你看满大街有几个打伞的?在美国打伞,不用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就是印度人、再不就是越南人,都是些穷要面子的国家。”

妈妈不高兴地说:“太阳晒多了,容易老。你年轻不怕,我还怕呢。美国警察没有规定不让打伞吧?”女儿噘着嘴嘟囔:“越穷的国家越穷讲究。亚洲国家的人,本来就不白,还总想把自己捂白装成白人。反倒让人家瞧不起,觉得你自卑。你看人家美国人,都喜欢晒太阳,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呈现健康美。再说人家去哪儿都开车,车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出门用不着带伞。出门打伞的,一看就都是没有身份的,人穷,买不起车,需要走路……

一天女儿带她逛完超市回家,路过一个体育中心,女儿说要进去办一张练习打网球的学习证,罗碧姗说跟女儿一起进去看看,女儿看了看妈妈身上穿的裙子,就说她的穿着进体育场所不合适,让她在车里等。妈妈不服地下了车,说:“我在附近活动活动总可以吧?”梁珍妮说:“活动可以,别又掏出手绢,在大庭广众面前跳中国大妈舞,让人觉得你有神经病、跳大神呢。”

罗碧姗反驳道:“跳广场舞怎么啦?我又没碍别人的事。我活动活动,也没人认识我,你一回来咱就开车走,谁还记得谁啊?”女儿一听,忙摆手说:“那我就不去办了,咱还是现在就开车回家吧。我替你丢不起这个人。看到你这不管不顾的样子,人家以为中国人都不正常呢。”罗碧姗见女儿生气了,赶紧说:“好,好,好,你去办吧,我不跳广场舞。”

梁珍妮从体育中心出来,远远看到妈妈在一个树下,双手拉着一根横树枝,吊在树上两腿不停地乱蹬,撩起的裙子把红内裤衬得格外醒目,引得路人都放慢车速,降下车窗惊奇地张望。梁珍妮赶紧跑过去,大声说:“妈,你这是干嘛?又嫌人家不把你当猴看?你看看周围的人都在看你,你要注意点形象!”罗碧姗一听急了,跳下地,不高兴地说:“我形象怎么不好了?我这是在拉一拉身高,让身材更苗条一点。总统来了我也不怕,美国不是民主自由吗?他还能管得着我健美!”女儿说:“要健美回家去健,家里的地下室有那么多健身器材,没人管你。这是公共场所,不是私人健身的地方。再说,树也不是你家的,你没有权利去动。”

罗碧姗听了不服,说:“既然是公家的,没人管,就说明大家都可以用。只要没侵犯私人财产,公家的东西能占一点算一点,有什么不好?”女儿说:“在美国,只要不属于你个人的东西,不管有没有人管,你都没有权利动……”罗碧姗不等女儿说完,反呛道:“你来美国才几天,就觉得自己是美国人了?你再怎么装,别人也不把你当美国人看。咱来美国,是为了沾美国的光,赚美国的便宜,你还想为美国做贡献?”

梁珍妮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拉开门上车,开车就走。她妈大声喊着追了几步,梁珍妮不理,从后视镜里见妈妈伸着双手在空中乱舞,跑掉了一只鞋,然后蹲在车辆来往的路边哭起来。

梁珍妮想气妈妈,故意不停车,一路开回了家。天渐渐黑下来,梁珍妮开始担心妈妈,又开车回去找。开出不久,见妈妈披头散发地沿着马路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赶紧把车开过去让妈妈上车。罗碧姗见了女儿,鼻子一酸,哭着问:“你嫌妈给你丢人,就不要妈了?天都这么黑了,路上也没有人行道,妈要是被车撞了怎么办?”梁珍妮听了心一软,和妈妈抱头大哭,说今后再也不敢了。

回到家,罗碧姗心有余悸地对女儿说:“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黑人流浪汉,把我给吓死了。那黑人真不是东西!”梁珍妮急忙问:“他没怎么样你吧?”罗碧姗说:“他倒没怎么样我,只是差点吓死我。我路过一个小公园时,见路边有个长椅,想过去坐下休息一下。刚走近,突然看到呲着一排白牙,才察觉椅子上躺着一个黑人。他右手握着一根东西,在他腰部下面甩来甩去。我以为他在甩腰上的皮带,仔细一看,他是在甩他那根东西,有一尺多长,和驴的一样。我吓得赶紧跑,跑远了回头看,见他还在呲着白刺辣的牙冲我笑。他那东西那么长,简直不像人!”

梁珍妮听了,不以为怪地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见得多了。别看他那东西长,一般越长的,越都软塌塌的,没劲。”

罗碧姗不满地白了女儿一眼,说:“你看你个女孩子说这话,不怕让人笑话!人家都是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对外人说。你倒好,还是个黄花姑娘,就乱说。将来恋爱结婚,让男人怎么看你?有些事打死也不能说!”

女儿不服地说:“那是你们那代人的观念,现代年轻人早就不那样想了!”

妈妈说:“不管是哪代人,年龄大了才懂得,最后吃亏的,都是女人!”

几天后,罗碧姗和女儿从超市购物回家,晃着手中的几个小袋对女儿说:“反正闲着也没事,我在后院种点菜,让家里有新鲜蔬菜吃。”

女儿说:“那要到市政厅去报备才行。”“报备?怎么报备?”罗碧姗不解地问:“在自家后院种菜市政厅也管?他美国政府管得也太宽了吧!”

梁珍妮说:“这里的法律规定,不管是前院后院,你要改变原有环境的面貌和用途,都必须要到市政厅去申请。市城管给你一份表格,让你到离你住房最近的十户人家去征求意见,问他们同意不同意。 如果那些家庭都同意,在表格上签了字,你拿着签字的表格去市政厅,市城管给你备案就算批准了。以后如果有人对你改变原有的环境面貌有疑义或觉得受损而产生纠纷,对你起诉,你在市政厅的报备文件就是你的合法证据。这就是美国的社会民主。”

“种个破菜还这么麻烦!国内的网上到处都说,在美国买了房子和地,就属于自己的永久私有财产,在自己的地上想干什么都没人管。怎么种个菜还要受限制?”罗碧姗不满地说。

梁珍妮不屑地说:“中国的网民对美国的事大都是道听途说,偏听偏信,以讹传讹。加上各州的法律不同,有些临时来美国探亲的人在家人的后院种菜,没有报备,也没被城管发现,获得了一点收益,回中国后就显摆。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开以后,他们种的东西一旦被城管发现了,他们的家人会受到处罚。”

罗碧姗对女儿的话半信半疑。不久,她收到超市寄来的一封信,让女儿帮着阅读。信上指明,根据罗碧姗前些天去超市购物时使用的信用卡信息,和超市的监控录像查证,她在购物时拿走了超市出售的四小袋种子,没有交钱。超市出售的种子每袋售价三点五美元,四袋售价加上税共计十六点三美元。超市对盗窃行为处以十倍罚款,然后视情况决定是否报警追诉。信里附有几张照片和一张罚单,要求罗碧姗在指定期限内,按罚款数额把支票寄到超市指定的银行。

梁珍妮看完信懵了,质问妈妈是怎么回事,罗碧姗委屈地辩解:“就这么几小袋种子,一袋还没有巴掌大,里面只有十几粒,竟敢写信来罚款!在国内种菜都不要钱,不管什么种子,找人要一点就行。这怎么……还说成是盗窃,这也太,太不讲人权,太不尊重人格,欺人太甚了!”

梁珍妮气愤地说:“这是在美国!东西只要不是你的,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非法占有了就是盗窃。你偷了别人的东西,还让别人尊重你?人家没报警,就是看你对交罚款的态度,这已经给你机会了,你还狡辩!”

罗碧姗感到委屈,说:“我当时就是觉得种子这东西又不值钱,也没人看到,顺手拿了几袋放进包里,这怎么能算偷?顺手的事儿,在中国根本就不算事儿。他们罚款十倍,换算成人民币,一粒种子得多贵啊!早知道这样,谁拿这些破东西?”

梁珍妮冲妈妈大嚷:“咱们家正在办美国投资移民,为了几粒种子,你这一顺,就有了违法记录,咱们过去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知道不知道!

罗碧姗意识到事情严重了,嚎啕大哭。说:“谁想到……是这样…….我这次来美国,本来心情就不好!你爸爸和我离婚,不愿意多分我财产,我气不过,才来美国的。为了不影响你,我一直憋在肚子里没和你说。这两年,你爸爸又包了一个大学生,和你年龄差不多,人家怀上了他的儿子,威胁不分给她一半财产,就告他强奸。你爸爸和人家偷偷摸摸才两三年,人家就要他一半财产,我陪他睡了二十年,青春都赔进去了,他也不愿多分给我。就算是嫖妓,这二十年也应嫖出感情了吧?汽车还要折旧呢!嫖娼都是按次数支付磨损费的!他对我这样,还有什么天理!”

梁珍妮说:“妈!你和我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乌烟瘴气的!别说什么谁耽误谁,你不也是一样耽误了他的青春?这二十年你们是互相陪伴度过的,哪能只说他耽误了你的青春?他要真去嫖娼,哪能连续二十年只嫖你一个人?男人都喜新厌旧,嫖一个女人,最多只嫖一两次。你当我不知道?”

罗碧姗哭着说:“那老色鬼哪有什么青春?我和他结婚时他都四十了,我是怀着你五个多月时,他才和他前面那个离婚和我结婚的。有些事我一直都不想让你知道。他当时包我,就是因为我长得漂亮。为了和他结婚,我连大学都没上完。”

梁珍妮听了大受打击,语无伦次地吼道:“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样胡说八道,那我成什么人了?父母的很多事,在子女面前是一辈子都不能说的!你这样不管不顾地乱说, 我还怎么活啊!人家国内很多明星,过去很多都当过坐台小姐的,成名后有几个说自己过去的?”

罗碧姗脑子混乱起来,信口说:“说当坐台小姐……怎么了?我就是当坐台小姐,才认识你爸爸的。我这次来美国,就是想着还要去当。听说美国没有年龄歧视,四十多岁也能当……我显年轻,干这行轻车熟路,找个有钱的老外根本不成问题,比投资移民轻松多了……

女儿沮丧地冲妈妈大吼:“在这里,你去坐台也得会讲英语!你不会英语,出去丢人,还不如在家里接客好呢……

 

2018年619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