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资深毛粉、爱国青年的自白

作者:芨芨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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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资深毛粉、爱国青年的自白

陈岚

 

该青年之愤青家学渊源,父母皆知识分子。母亲是死忠毛粉,家里悬挂毛主席像,书架上陈列的与毛有关哪怕一丁点儿关系的中外书超过200本,从《容斋随笔》到《红墙内外》到毛选,平时但凡提起毛,母亲的称谓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受母亲熏陶,该青年于14岁就读毛选数遍,《红墙内外》、《走下神坛》等书更是反复翻看,看到毛主席吃芋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腿肚子浮肿等细节,热泪盈眶无数次。

该青年是半个南京人氏,大学一年级,九一八的那天,作为一个路盲,特意穿过整个南京城,赶到江东门,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彼时要10元左右的门票,该青年太穷没有钱,只有坐车回去的两元钱,从纪念馆後墙爬将进去。见照片史料,白骨,于纪念馆楼外的苍茫一片的鹅卵石广…场上静坐长哭。当时见到两个日本人,拿着笔记本,在翻译的陪同下参观,怒向心头起,恶从胆边伸,极想拿起一块鹅卵石从背後砸死俩小日本。

工作後有机会去北方出差,在旅顺口,哪里都没去,只进了中俄监狱。因为,据记忆,抗日志士安重根就在此殉难。在日寇的死刑室外停留良久。日寇的死刑室是绞毙犯人,一绞架,底下置一木桶,绞架底板打开,绞索落下,人毙後直接解索,放入桶中拉出去埋掉。日俄监狱外曾挖掘出近二十万具累累白骨。伫立在深坑边缘,五具作为样本的骷髅与我相对,时已近晚,广厅外暮色苍茫,广厅里唯此一坑,五双幽灵的眼睛在暗色中默默凝视,诉说六十年没有洗刷的耻辱和悲怆。

该青年握双拳,泪满面。遍读近代史,一个孱弱的民族,被凌辱时,命运不如猪狗,求当奴隶而不得的痛苦历历鲜明,每每拍案长啸,怒不可遏,虽锥心泣血尤不能洩此愤懑。

该青年在很长很长时间里,即使成为了一个自由主义者,仍然无法越过对日寇的国仇家恨的死结。该青年曾经异常藐视任何学日语的同学,不屑一顾地说:倭寇的语言,你们学了也不嫌污口?

该青年2003年担任一个叫做free.com的论坛版主时,在版头悬挂:禁止人身攻击,日本猪例外!另一位版主认为不妥,双方争论旷日,该青年辞职,并且与其绝交。

该青年从不购买日货,这个习惯延伸至今,即使在已经放下了仇恨的後青年时代,依然因为习惯成自然,买车时习惯性地跳过日系。

现在,大约大家可以知道了,之所以对该青年这样了解,乃是因为该青年就是我本人。

扪心自问,今天在微博上喊打喊砸喊杀的每一位爱国青年曾经说过的极端的话,包括核平东京。不仅说过,我还恶意地在2006年的一篇科幻小说里写过,在那篇名为《终极爱情》的小说里,我很意淫地把日本在战争中用核弹抹去了。23世纪的日本常常在那个海域凭吊它。所以,在今天,每一次在嘲笑他们时,我都觉得是在鞭挞过去的自己。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绝对正义的。那时候我真的被自己的满腔悲愤所真诚地激动。那个时候的我,如果穿越回来在今天,谁塞给我一把国旗、我会主动拎着一篮臭鸡蛋上街。如果正好看到某个同胞在叽里呱啦说日语,我真的可能也会起而揍之。因为我认为,在日本这个词语下,没有任何可以原谅的人和事。这是一条铁的原则、钢的底线。

但随着互联网的打开,阅读的增长,被淹没的历史常识,逐渐地浮出水面,进入我无法回避的视野,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刷新自己的知识结构,价值观的底线,也不得不在反思中全盘摧毁,而後重建。

读完张戎、李志绥等人的历史记录,就算我不肯相信,大量的无可辩驳的事实,和墙内出版的那些正式的歌功颂德的官方书籍,是形成了不可推翻的证据链的。60年到62年,全国饿死了近4000万人,而此时,毛在全国各地建起包括滴水洞在内的二十多座行宫,一座行宫耗资上亿,而此刻,他的人民正在像秋天的蚱蜢一样成批成批地死去,饥饿的母亲煮吃自己的孩子。他曾经的驯服助手刘少奇对他吼:人相食,我们是要上史书的!我不想接受这些残酷的事实,但无论是海外严肃的学术资料,和党官方元老的回忆录如陈云等,及官方承认的数据,都互相验证,惨绝人寰、旷古未有的惨剧,是在悬挂在我家墙壁上那个伟人手里缔造。

这伟人还在1964年感谢日本来访团: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是有帮助的,没有你们,没有新中国…

这个伟人豁免了日本二战後的巨额赔偿…

这个伟人…後来再读到文工团、春藕斋、张玉凤、游泳池…那些香艳的故事时,我已经不复震惊。

再後来,读到抗日史料中的若干真实数据,原来国军不是不抗日,长沙会战、淞沪会战,国军阵亡人数从士兵到将军是漫长的一张报表,可谓一寸河山一寸血。原来,战後摘桃子的不是峨眉山上的猴子,而是南泥湾里种烟的那一群。

再後来,还读到日本正式侵华前,中日俄的微妙局势,前苏联下决心要将中国作为泄洪区、让中日开战,以保证自己远东安全,可以全力以赴对抗德国的政策…

我终于开始明白,世界是一局很大很大的棋,除了单纯的仇恨,还有智慧和诡诈。在政治面前,仇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棋子。

再後来,我一直纳闷,为何八、九十年代时,我们一直听到的声音都是鼓励中日友好,南京和大阪建立友好城市时,我们都还欢欣鼓舞地看到过鲜花和报道…为何到了90年代後期,各种各样的仇恨声音开始复苏。

当有一天看到,中国虽然豁免了日本的赔偿,但日本在中国改革开放後,各种无息无偿的援华资金,高达千亿之巨。当有一天又看到,日本首脑在不同场合的道歉包括对东南亚地区受害国家的道歉,其实超过六十次。而日本某教材篡改历史,否认南京大屠杀,也只是右翼势力所为,日本的教科书不是统一教材,这类教科书所占据的市场不足百分之一。

…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些信息控制和洗脑了。

再後来,接触了一些日本国民,也接触了世界其他各个国家的国民——我终于发现,世界之道,没有那么邪恶,也没有那么良善。所有的人都是普通的人,但一个有法治、有信仰、有人…权的国家,产生出来的国民,戾气较少、思想较单纯、人性更为丰富充沛。

日本也没有像我想象中,亡我中华之心不死。新一代的日本人甚至对政治都不甚关心,我最讨厌的极端分子石原慎太郎也痛骂日本人:是已经被阉了的狗、没有血性了。21世纪,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权利,和有事没事就谴责政府,官员们忙着道歉。他们也不喜欢战争。

在我一直意淫不买日货就能摧垮日本经济时,我忽略了一个事实,日本在二战後,从原子弹的废墟上爬起来时,并没有依赖中国市场。

而最古老的真理是,每一个民族的崛起,都只能倚靠本民族的自己的觉悟。一百个诸葛亮,也扶不起一个阿斗。

在日本大地震後,逃难的车队绵延数十公里,却依然保持井然有序,没有一辆超车插队。超市里免费给公众提供避难物资,一群日本人会分吃仅有的几盒泡面,妇孺优先——看到这样的新闻图片,我悲怆到了极点。仇恨已经不再重要。本族仇恨了这些年,无助于自己的进步,这样的民族才是不可战胜的。我的同胞、我的本族,什么时候才能呈现这样的团结互爱?

仇恨能带来什么?日军偷袭过珍珠港,在太平洋杀死数万美军,美军在广岛长崎投下过原子弹,数十万平民殉难。

如果这些民族都牢记仇恨,那么世界今天都不能和平…

历史给了我们很多遗留的债务,但绝对不是让我们用战争和杀戮去清算。渴望战争的人,唯一的原因只是他没有经历过战争。

但放眼四看,周遭仍然有那么多人,他们坚信,日本人都是狼,他们还坚信,中美必有一战、中日必有一战”——他们肯定不会了解,在一个有投票权的国家,早在100年前,开始战争就必须要经过议会/国会的投票和批准。他们肯定不会了解,一场越战,被美国人民如何诟病…一个民主和自由的国家,都是在致力于阻止战争的发生。

我们的思维还停留在19世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以为强大了就要去侵略别人,弱小了就一定要被瓜分。萨达姆这样干了,于是自己也就被干了。这个世界,已经建立起了一个较为广大而坚固的世界文明游戏法则,就是为了避免一战、二战那样的悲剧卷土重来。爱因斯坦说:我不知道人类第三次世界大战何时发生,但我可以肯定,第四次世界大战,武器一定是石头和棍棒。

在六十多年前,日本人曾经像兽类一样,用血、战争践踏了世界。六十多年过去,他们努力向世界证明,我们是人类。难道,我们却要重返20世纪最荒诞的时代,用仇恨、狭隘、暴戾向世界证明,我们是有血性的,我们也可以是野兽?

在世界民族之林的盛宴上,中国始终是一个迟到的客人。在世界的舞会上,我们总是踩慢节拍。

时至今日,难道我们依然要向世界证明,我们落後于文明,我们不相信法律、我们不遵循规则,我们不相信权利,我们是只信奉强权的野蛮人?

一个80年代到90年代末都在中国生活过的老美对我说,他对80年代的中国人印象尤其深刻:生气勃勃,勤奋好学,充满希望、斗志昂扬。而现在,他所见的,唯有对钱的狂热和权力的膜拜。

走在地球的另外一边时,我切身感受,那些异族人并不比我们优秀。他们其实很懒惰,一周工作40个小时都喊累,一出生就想着是如何享受世界、时光和人生。而我所生活过的北京、上海,大多数人都比蚂蚁还要勤奋,几乎终身都在操劳,他们驯服、上进、勤劳、俭省、认命、爱孩子爱家庭,最苛刻的生存条件下也能露出笑容,只要饿不死都不会造反保存希望。

我们这个民族,若能加以良好的机制,和开明的教育、自由的信仰,会是最好的国民。而那一天,身为中国人,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像在家中一样自如、幸福、从容。

2012.9.18